八十六
六月之后,江南茶市的生意一落千丈。那天叶思任去茶庄看过了,他要归去来盘点了一下各地茶庄报送的来帐目,然后便将“明泉茶庄”关门了。叶思任跟归去来道:“你盘点过后,晚上上我家来,我略备酒菜,想跟你闲聊一下。”那归去来应承了。
那天晚上,叶思任在家中摆了一桌酒,十几道的清菜。他请的客人共有六个。归去来最先来了,叶思任把他引入堂上,笑道:“承蒙归帮主光临舍下,这些日子,多亏你帮叶某料理了些帐目。今晚咱们一醉方休。”
归去来先是一惊,随后笑道:“叶先生如何知道在下便是丐帮帮主?”叶思任笑道:“叶某在江湖上行走也有些时候了。只是以前归兄多在江北,未曾谋面。那天在南京茶庄时,在下便猜测到归兄是丐帮帮主了。只是怕人杂,不敢点破而已。”
归去来拱手笑道:“既是如此,今后但请叶老板吩咐,赏口饭吃!”叶思任笑道:“归兄肯屈尊到舍下来,已经是给足在下面子,岂有赏饭之理?不日满洲人就要进城了,还请归兄多耽待些。”
接着来的是那“不归楼”的赌场庄家孙四点。叶思任迎下堂来,笑道:“孙兄近来还赌吗?”孙四点叹息道:“满洲人要来了,弟兄们都没了那份闲心。叶老板,你给我们安排个出路吧。无论上刀山下火海,我们都跟你去。人说赌徒不要命,不过我们的一腔热血,也该抛洒在象样的地方。”
随后是原松江卫的谢僚到了。叶思任笑道:“谢兄,晚上酒宴之后,你跟孙兄他们好好赌上一把。”谢僚笑道:“叶先生,如今我真要赌,就找满洲人赌去。胜算虽是不大,但总该赌出一把豪气来!做了十几年的将官,连口鸟气都没出过,岂不窝囊?!”叶思任笑道:“谢兄这话说的爽快。”
这时管家进来跟叶思任道:“老爷,黄先生跟侯先生他们来了。”叶思任忙迎出大门外,只见一高一胖两条汉子正走了过来。叶思任先朝那高瘦的汉子道:“黄兄一向可好?”那高瘦的汉子打个哈哈道:“也就胡乱活着。别人不惹我,我也不会去惹人家。但倘若人家惹我了,我也须打起精神来。近日城中有人正在准备迎接满洲人,老子看着不顺眼,揍了几个人。叶兄今日请吃酒,不会是劝黄某归顺吧?!”
叶思任笑道:“有黄兄这句话,在下心神算是定了。在下觑那满洲人如同无物!”
这高瘦的汉子叫黄淳耀,是嘉定城里的一位士绅,平日里与叶思任并无深交。因近日满洲人忽然又下了道剃头令,他又敬叶思任是条汉子,因此上便来赴宴了。
叶思任又冲那胖大汉子笑道:“侯兄可是越来越有福气了。”胖大汉子笑道:“闲散惯了,肉也多了。正想好好伸展一下拳脚呢!”这胖大汉子叫侯峒,是嘉定城里有名的大户,平时好仗义疏财,在松江府远近颇有声名。叶思任招呼着两人到了大厅上。谢僚跟孙四点见了黄,侯两人,忙都起身打了个千。只有归去来却还坐着。
黄淳耀冷冷看了归去来一眼,道:“不知这位仁兄是谁?嘉定城里似乎没见过这好角色。”归去来道:“在下是江湖上一个要饭的头目。”黄淳耀坐下道:“阁下却如何没跟那李自成溃逃去陕北?前些年丐帮助纣为虐,声名已是比身上的衣裳更臭了。”归去来乜着他道:“咱们要饭的,本来就是以天地为家的,干麻要跑?!况且当日丐帮帮助李自成,也是出于义气而已。流寇造反,你们心中不觉也有愧吗?!不然,好端端的,谁愿意造反。”黄淳耀道:“有学问的人出来造反倒也罢了。土匪能成何大器?只是牵累了天下。”
侯峒在一边笑道:“大家和气,江湖中事,谁人说的明白?!”
大家都入座了。叶思任起身抱拳道:“多谢各位光临敝家。今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满洲人已经过了常州,不日就要进咱们嘉定了,咱们是迎敌呢,还是拒敌?不知众位有何想法?”
黄淳耀道:“听说南京城里凡是男的,都被剃了头了。嘉定可不是南京。只要谁敢动我身上一根毫毛,老子拼了!”谢僚道:“我这辈子没跟满洲人打过架,看来这次非打不可了!我他妈的倒要掂量掂量,他满洲人有几斤几两?!我如今是将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谁要动我一根毫毛,我就割他脑袋!”
孙四点道:“我们这些赌徒,下注时看的是庄家,满洲人这把宝,我们是不会押的!”
众人都看着归去来。归去来慢慢道:“我们大明太祖朱元璋,原也是丐帮出身。今日我只想说一句话:丐帮上下十万人众,愿与各位同生死,共患难!倘若连饭都要不成了,活着还有何趣?”黄淳耀端起酒碗,对归去来道:“冲着归兄这句话,黄某干了这碗酒,以谢方才在下言语之不敬!”说着一饮而尽。归去来陪了一碗。
叶思任起身举碗道:“今日请诸位来,一是为了结纳大义,二是叶某有句话想说。”侯峒道:“有什么话,叶兄但说无妨。”叶思任道:“自从满洲人攻下南京之后,如今江南一带,已无大明官兵。叶某以为,只要满洲人不动咱们的发肤,不抢掠咱们的财产,咱们便暂时毋须去做无谓的牺牲。毕竟满城百姓的性命,才是至关要紧的。这也只是权宜之计。”
黄淳耀冷笑道:“叶兄这话,怕是担心自己的财物家产吧?”叶思任道:“不瞒黄兄,叶某是操心着些许家财,但此时若与满洲人决战,仅凭着城里城外数十万百姓,黄兄以为有几成胜算?”黄淳耀道:“倘若满洲人惹我上火,即便是一成胜算也没有,老子也要跟他们拼!”说着起身就要拂袖而去。
叶思任道:“黄兄且慢走。叶某还有一句话没说完。”黄淳耀收住脚步。叶思任道:“倘满洲人动我等一根毫毛,叶某定然是要豁出去了。发肤受之于父母,叶某不愿做无耻之流!更何况,我爹已是因了满洲人自尽了!”说着,他拿起一把刀来,在手臂上刺了一下,登时血流如注。叶思任道:“倘若食言,在下便如此血!”
那黄淳耀接过刀来,二话没说,便一刀扎在手心上,随后他将刀子递给了侯峒。侯峒在左腕上割了一下,却不见有血出来,正要重割一刀,忽然刀口迸裂开来,鲜血直射到他的脸上。众人喝了声彩。归去来跟孙四方也都歃过血了。
这时管家进来,后面带着“酸辣汤”汤六。那汤六头上扎着一块白布,透着红色,一看便是受过伤了。汤六见到大家正在歃血为盟,便拿起刀来,一刀便往左掌刺下,随后干了一碗酒,道:“诸位,汤某来晚了。昨晚我去崇明岛刺杀李成栋那王八蛋,反遭其伤。真真可恨!”
叶思任道:“听说李成栋那小子已占了崇明岛,占据着长江口,汤兄,你手下的那帮弟兄日子该不好过了!”汤六叹道:“如今弟兄们都成了旱鸭子了!叶先生,难不成咱们江南,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被满洲人收入曩中了?!”叶思任道:“人为刀殂,我为鱼肉,这口气还得先憋着!” 众人问了汤六淞江口那边的事。汤六道:“那李成栋投了满洲人后,都成了急先锋了,他手下的那些汉兵,比满洲人还狠。他占了崇明跟松江后,将我们帮中所有船只都抢走了。我们弟兄们本来就是靠水上讨生活的。他这么一闹,我们还有饭吃吗?这次只要谁站出来吆喝上一把,我们‘松江帮’便跟他走。”
黄淳耀起身道:“黄某不才,愿与汤兄同生死,共患难!”说着,他满饮了一碗酒,随即将碗掷于地上,扬长而去。
众人都将酒干了,掷碗于地,铿锵有声。叶思任送众人到了门口,看着他们走远了。
他正要转身进门,忽然见到墙落阴暗处走出一人来,一袭白色长袍,头戴竹笠,如玉树临风。叶思任看得仔细了,却是刘不取!
叶思任见了,大吃了一惊,道:“刘兄,原来你还活着,你如何作此打扮?”刘不取笑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叶先生,这世道已然变了!不取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不取了!”
叶思任道:“刘兄,莫非你已投了满洲人?”刘不取摘下竹笠,点了点头。叶思任见了他垂在胸前的一根粗黑泛亮的大辫子,脸色唰地一下子便冷了,道:“既是如此,咱们已是形同陌路了。阁下请自便吧!”
刘不取道:“叶先生,我投了满洲人,也是事出无奈。刚被满洲人抓获的时候,我曾几次想要自尽。对于前明,我算是尽了心了。满洲人入主中原,也是大势所趋,我辈岂能螳臂挡车?!”叶思任冷笑道:“你不必解释了。反正是人各有志。今后你走你的阳光路,我走我的独木桥。倘若相见于沙场上,刀剑无情!”刘不取道:“叶先生,清兵已经到了城外了。城里一些大户人家,公推那冯和风跟冯阶父子出面,打着‘大清顺民’的牌匾,到城外清兵大营中归顺了。”
叶思任道:“这等无耻之徒,与我何干?人各有志。”刘不取道:“我知道,叶先生必是因了叶老先生的去世,因此对满洲人颇存偏见。其实洪先生当日也是出于好意,却不想叶老先生脾性耿直如斯!江南名士,象钱谦益,吴梅村等人,如今大多已归顺了大清。”
叶思任道:“叶某一介草民,岂堪名士两字?倒是我爹爹,平日里虽然糊涂,关键时却清醒得很,哪象一干文武大员,满洲人一来,争先恐后都献忠心去了。”
刘不取叹了口气道:“叶先生,时者,势也。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话从我口中说出,实在是有些凄凉了。但愿叶先生好自为之。”
叶思任转身便要进府去。刘不取道:“叶先生,我想见一下周菊,不知可否?”叶思任道:“就你现在这幅形象,周菊她会见你吗?你应该知道她的脾性的!你还是不要去伤害她了!”刘不取从怀里掏出一张手绢,道:“叶先生,当初是你托叶老先生将这张手绢转交给我的。没想一年时间不到,便物是人非了!你把这张手绢交给她,她自然会见我的。倘若她不愿见我,我立马就走。”
叶思任执拿着那块手绢,深叹一声,道:“果然是物是人非了!你先到厅上坐着吧。但愿周菊她不要想不开才好!她可是个苦命的女子!”刘不取听了,双眼一热。
两人到了厅上,刘不取笑道:“叶先生,当初在杭州西湖边上,你邀我到你家来喝茶,今日却如何如此这般冷淡待我?在下不过只是换了一身行套而已。”叶思任道:“刘兄这话说的倒是轻松。刘兄你如今可以潇洒,叶某却没有那份闲心了!人生在世,真要活出情趣来,只在肝胆两字!既无肝胆,何来潇洒?!”
刘不取听了,默然垂首。
叶思任便去了周莘屋里,恰好周菊也在。叶思任犹豫了一下,将那手绢递给周菊道:“小姨子,刘不取来了。”周菊笑道:“姐夫,你别开玩笑了,哪来这种巧事?!”
周莘愣了一下道:“相公,你说的可是真的?”叶思任跟周菊道:“小妹子,你看了这方手帕便知分晓了。他现在便在厅堂上。菊妹子,须知人生在世,不必拘泥于一人一事,凡事都有活眼!”说着,眼睛忍不住红了起来。周莘琢磨着他的话,心里纳闷。
周菊接过手帕看了,心下一喜,忙去了自己的闺房。叶思任跟周莘道:“娘子,刘不取已经投了满洲人了。但愿周菊不要想不开才好。”周莘吓了一跳,道:“相公,这便如何是好?真是孽缘!修流已经是那个样子了,怎地如今菊妹又碰上这种事?!”叶思任叹道:“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周菊闺房里梳妆好了,出了房间,满心喜悦地来到厅上。她见到刘不取的装束,猛然一惊。刘不取笑着站了起来,深情地看了周菊一会,随即将发辫掉到脑后,道:“娘子,你瘦了。不过却是更加清丽了。这一年多时间,就象做了场梦一搬!”
周菊瞪大眼道:“相公,你如何这身打扮?!男不男,女不女的?”刘不取笑道:“娘子,有些事你可能永远都弄不明白的。我也不过顺其自然而已,我这一生,也就在这一年中,算是看得明白了。”
周菊拿着那张手帕,看了一眼,忽然泪如雨下了,道:“相公,周菊情愿一辈子为你守节,可你却将妾身最看中的东西给弄丢了!”刘不取拿过她手中的手绢,把展开来念道:“清水如烟雨漫漫,菊白透爽气横秋。娘子,这方手帕,我一直藏在身边。如今总算跟娘子团圆了。不取今后愿与娘子归隐山林,不求富贵,只求日日厮守在一起。”
周菊道:“相公再将词句倒过来看一下。”刘不取将手绢倒过来看了了,愣了一下。周菊道:“我原以为刘先生是个男人,只怪妾身有眼无珠。十万将士齐解甲,竟无一人是男儿!妾身已无家可归,这国也亡了。天下之大,岂有归隐之地?!刘先生,咱们就此别过了!”说着,她轻轻看了一眼刘不取,便回自己房里去了。
刘不取还在厅上愣着。叶思任走了过来,正要送他出门,突然间听得周莘在周菊房中一声惊叫,叶思任拔身而起,慌忙赶到了周菊房中,只见周菊穿着一身素服,已经上吊自尽了。
叶思任将她解抱下来。周莘搂着周菊哭道:“妹子,你这一走,叫我如何去见爹爹?!咱们家怎么出了这么多的事啊!”
刘不取听说周菊自尽了,匆匆忙忙跑到周菊闺房。他看着周菊,泣不成声,一边伸手要去触摸周菊的脸,周莘一把将他的手挡开了。她冷冷说道:“我家妹子冰清玉洁,你不要碰他!”刘不取饮泣道:“清水如烟雨漫漫,菊白透爽气横秋。周菊,不取对不起你!”
叶思任跟刘不取道:“刘先生,你可以走了。周菊是周家的人,我们会给她好好安葬的。”刘不取漠然道:“叶先生,你要我上哪里去?”叶思任道:“你该上哪儿就上哪儿去。今晚你要不走,叶某便要与你决一死战!”刘不取道:“叶兄何必如此?周菊去世,我也是心痛。今晚我要陪着她。”叶思任道:“这事免了。但愿别让叶某撵你走。叶某为人,便是如此!”
周莘跟叶思任道:“相公,你若不赶走这人,今晚妾身便要跟周菊妹子一齐走了。我妹子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看上了他!”
刘不取道:“没想到不取第一次与大姐见面,大姐即如此绝情!既是如此,刘某此刻便走就是。”但那天晚上,他还是在叶府外呆到天明时候,想着周菊的音容笑貌,还有自己对她的背叛经过,恍如隔世,心如刀铰。他觉得,他这辈子对周菊的负心,可能是最不能让他安心的。
一夜之间,他的脸上布满了胡须,神情憔悴,青丝中,倏忽便冒出了淡淡的白发。
八十七
围守城外的清兵并没有如预期的进入嘉定城,他们在城外驻扎了几日后,便往杭州方向去了。满洲人派了几个文官进城来,接管官府。但是两天后,局势突转而下。南京方面又派了人来,告示贴到了城中四处大街小巷,要城内外居民,在三天之内,必须剃头,否则即以判逆论处,砍头示众。
叶思任那天刚给周菊办好丧事。他见了剃发布告,便来到周莘房里。周莘还在为周菊的去世哭泣。叶思任道:“娘子,满洲人要剃头了,城中免不了一场恶战。娘子,我想,你该回一趟闽中了,那里眼下还少些风险。”周莘苦笑道:“相公,这时候我怎么能离开你?!况且桥儿还下落不明。夫妻本是同林鸟,咱们活着时呆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但愿下辈子能好好厮守,也不枉了情缘一场!”
叶思任执起她的手,笑道:“娘子,倘若真有下辈子,我愿为你做牛做马!这辈子思任亏欠你的情太多了。而你又如此的纵容袒护我,思任心中委实不安。”周莘忙掩上他的口道:“相公,你说这话,妾身要下地狱的。你不要再提那些旧事了。”
那两天里,嘉定城中纷纷扰扰的,大家都不愿剃头。冯和风父子却早已剃了头,那冯阶还充任了松江府通判,出得门来,四抬大轿,整日里在街头上抖着,市人都暗中冲他吐唾沫。
那天,叶思任去了一下茶庄,要归去来将茶庄中帐目跟钱银都搬到叶府。归去来道:“叶先生,这两天我已让我的丐帮弟兄们聚集到嘉定城这一带了,共有一万多人。只听叶先生一声令下,咱们便可与满洲人决一死战。”叶思任道:“归帮主,你让弟兄们都进城来,叶某愿散尽家财,与丐帮弟兄们同生死。”他接着又笑道:“都说江南男人女气,没有风骨,叶某这次愿挺身而出,讨个清白!”
归去来道:“明日我们丐帮便去守北城门,这次该是鱼死网破的时候了。对满洲人的这口鸟气,我们丐帮已经憋了快一年了!”
正说着,那汤六来了。他的手上提着一个血淋淋的脑袋,叶思任看了,便是冯阶。汤六道:“这厮拿着满洲人的印绶文书,四处要人剃头,汤某不忿,便将他的脑袋割了。”叶思任道:“汤兄,你的那些弟兄们呢?”汤六道:“他们都在东门外呆着。反正崇明那边被李成栋霸住后,大家都成了旱鸭子了。”
叶思任道:“你让他们全都进城来,把守东门。打起仗来,说的就是个爽快!”
第二天,嘉定城里下起了朦朦细雨。那黄淳耀跟侯峒带人将城里派驻的满洲人跟投降的汉人全都杀了,又带了几千人,在冯和风府上放了一把火,冯家上下三百多口人,全都葬身火海中。黄淳耀笑道:“这叫爽快。”
城里到了下午时,便已聚集了十几万人。众人推举叶思任,黄淳耀,侯峒,归去来汤六,谢僚等人做主。叶思任与归去来把守着北门,侯峒把守南门,汤六与谢僚把守东门,黄淳耀把守西门。
傍晚时候,李成栋接到嘉定城里聚众闹事的急报,便带着五千汉军兵马,急急忙忙从崇明方向赶了过来,在东门城外扎营。他带的部众,差不多都是彪悍的江北汉兵,大家磨拳擦掌的,想在满洲人面前狠狠露上一手,同时也想趁乱抢些细软。半夜时候,阿德赫的部将哈隆带着手下一千多军兵,也从苏州那边赶过来了,在北门外扎营。
次日凌晨,叶思任与归去来冒雨登上了北门城楼,看那城外时,只见那满洲人兵马列阵已毕,军容严整。哈隆大声朝城头上喊道:“城上听着,我是大清正黄旗下的甲喇额真哈隆。听说嘉定城中有暴民闹事,因此特地赶来安抚。只要你们交出为首的暴徒,本将将不进城去,于城中顺民,秋毫无犯。请问叶思任先生在吗?我这里有一封刘不取先生送给他的亲笔书信。”
叶思任朗声道:“叶某在此。什么鸟信,叶某不受也罢!”那哈隆却将信扎在箭上,随后一箭朝城楼上射来。叶思任伸手轻轻绰住箭,取下信来,看都不看,便当着众人的面撕得粉碎了。
叶思任跟众人道:“倘若此时我小舅子修流在的话便好了,他一箭便可以射落那满洲人的脑袋!”他转头问归去来道:“归兄,此时城中还有多少马匹?”
归去来道:“只有三十匹不到,而且还都是从马车上卸下来的,没经过战阵。”叶思任道:“给我一匹快马,叶某愿出城一战,提取那满洲军官首级!”归去来道:“叶先生且慢,这嘉定城北门还须你指挥着。归某不才,愿出城去,与满洲人一战!”叶思任道:“如此,归兄小心了。” 他携了归去来的手,一同下了城楼,叫左右去牵了一匹高头大马过来。归去来道:“归某是要饭的,一根打狗棒,只适合于步战。”叶思任让人去倒了两碗酒过来,道:“归兄此去,但愿讨个头彩。请干了这碗酒,以壮行色。”两人将酒干了,几个丐帮弟子去打开了城门。
归去来手持打狗棒,独自大步走出城门。那雨越发下得大了。归去来朝清兵大喊道:“丐帮弟子万人在此,鞑子速来纳命!”
那哈隆提了一把雪白的刀,拍马过来。哈隆喊道:“来的可是城中闹事的头目?只要你束手就擒,本将带你去见过了阿德赫将军,自然无事。本将言出必然践行!”归去来冷笑道:“鞑子,城中十数万人,全是闹事的头目,你抓得了吗?”
两人在雨中便交起手来。归去来虽是步战,但跳跃腾挪间,手上的那根打狗棒却一点都不含糊,十几招之后,哈隆便只办得招架了。哈隆正要拍马退入阵中,归去来猛然腾身而起,从背后跃到哈隆马上,一把将他制住了。他拍着马往城门跑来,哈隆手下部众都围追了上来。
叶思任下令开了城门,这时,那哈隆趁归去来不备时,突然拿起刀子,一下便向自己脖子上抹去。归去来怔了一下。那些清兵看到哈隆淡红的鲜血在雨中飘洒开来,都发了一声喊,几十道羽箭便向归去来猛射过来。归去来抛下哈隆尸身,挥舞着打狗棒,拨挡着箭矢。此时丐帮弟子有几百人突出城来,各自挥舞着打狗棒向清兵冲杀过去,但是很多人在离清兵阵前还有几十步时,都被弓箭射倒了,城下四处是流淌着的鲜红的雨水。那哈隆却被踏成了肉泥。
叶思任见丐帮弟子打起仗来只是鼓勇向前,毫无章法,而清兵的阵形则进退有序,心下暗暗叹了口气。他下令让剩下的丐帮弟兄全都撤进城来,但大家此时都杀红了眼,出城的人众却越来越多了,不久城下便堆积满了丐帮弟子的尸体。
叶思任看得泪眼模糊了,他拿了一把剑,从城头上一跃而下,狂喊一声道:“弟兄们,大家都退进城去,且让叶某来厮杀一番!”
说着,他冒雨挺剑向清兵阵中突进去。他到得阵中,见人便杀,一下子便有几十个清兵丧身于他的剑下。他将憋了十几年的气,全都运在了剑上,清兵见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的。 于是清兵的阵势开始有点乱了。叶思任杀得性起,看手中那剑时,却早已弯了。他夺到一枝长枪,将剑扔了,又厮杀起来。城中杀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突然间,从城东那边驰来了一队兵马,约有两千多人。为首一人,骑着一匹大红马,手提一杆银白点钢枪。归去来在城下大叫道:“叶先生,是那李成栋来了。咱们且先退入城去,待得雨歇了,再作厮杀。”叶思任高声喊道:“归兄快快带着弟兄们进城,我来断后。”
归去来带着丐帮弟子正要退入城中,那李成栋的两千兵马已经杀了过来,李成栋下令放箭,又有数百丐帮弟子倒在了雨水中。李成栋跟哈隆的残部合在一起,登时便将叶思任围在了阵中。雨水冲刷着叶思任身上的血迹。他撕下右臂上的一块布,慢慢地将左手的一个箭伤包裹好了。李成栋看了冷笑道:“本将又碰上了一条好汉了。倘若没有猜错的话,阁下便是嘉定城里赫赫有名的叶思任先生了?”
说着,他跳下马来,道:“听说叶先生的‘清明剑’威震江南,本将很想领略一下。”话声未落,叶思任的长枪已突然抵在他的喉口。李成栋大吃一惊,手里的点钢枪软软垂落下去。两人的脸上都是湿漉漉的,雨水渗入了眼睛,眼前的情景都有些迷朦。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能先下得了手。 这时,丐帮弟子又返身杀了回来。两边混杀在一起。
突然,远处传来了一声战马嘶鸣,清兵的阵脚开始散乱了。那些哈隆的部众惊慌地喊道:“是扬州城的周将军来了!”叶思任听了,心下一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李成栋乘势跃上了马,高声对他的部众叫道:“弟兄们,不论是谁,格杀毋论!今日咱们以少敌多,大家绝不能后退一步。待得攻下城后,弟兄们怎么开心都行!”他的部众听了,都高声欢呼起来,士气因此大振。丐帮都往后退了。
大雨中,只见周修流一马当先,冲杀进清兵阵中。他骑坐的白马就象是一道闪电般,他长剑挥舞之处,无人可挡。他驰马来到叶思任身边,大声说道:“姐夫,原来你果然在这阵中。我是刚从杭州那边赶过来的。”叶思任道:“桥儿呢?”修流道:“这话过会细说,你且先突出阵去,待我先拿了这人的脑袋再说。”说着,他拍马便向李成栋杀去。
李成栋本来以为,城里闹事的人都是一帮乌合之众,没想到突然间却冒出了个会冲锋陷阵的周修流来。他拍马迎了过来,修流一剑朝他砍下,李成栋举枪一挡,那枪喀嚓一下便断了。李成栋吃了一惊,拍马便走。修流跟了上去,弯弓搭箭,一箭便向李成栋射将过去。李成栋听到弓弦声,正要低头,那箭已射中了他的后背,而箭矢却从他的前胸贯穿出来。李成栋大呼一声,血流如注。他高叫道:“我若不拿下嘉定,誓不为人!”他的手下慌忙护着他退走了。
叶思任挥枪让丐帮帮众向清兵杀去。清兵见两个主将都落败了,忙跟着李成栋落荒而逃。城里的丐帮又杀了出来,赶了一阵,但是道路泥泞,不一会儿,眼看着清兵跟汉兵去得远了。
叶思任带着修流进了城。他将修流引见给归去来,归去来笑道:“我们在南京时见过面的。周公子还请我吃了顿饭。”修流笑道:“那时却不知道归兄是丐帮帮主。”归去来让手下去将丐帮死难弟子的尸体抬进城来,共有一千多丐帮弟子战死。
修流便要去探望周莘与周菊。叶思任让归去来看着城门,然后带上修流上家里去。路上,叶思任哽咽着笑说道:“流儿,如今正是国难当头的非常时候,什么事都会发生的。就象你菊姐前些天写的李清照的那首诗,‘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你跟桥儿都长大了,有些事也该明白了。”修流道:“姐夫说的是。”
两人到了叶府,周莘一见到修流,搂着他便哭了起来。修流吃了一惊,含泪笑道:“大姐,本来悬念道长是想找雪江大师跟他一起调理桥儿的内伤的。如今桥儿她已经调理好了,她现下跟着悬念道长和朱舜水先生去闽中了,过些日子便能回来。姐姐跟姐夫放心好了,这事不用悲伤。” 叶思任垂下头道:“流儿,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修流笑道:“姐夫,你不用跟我说了。叶老先生去世前已经将这事跟我说了。人生在世,有时难免糊涂。况且事情早已过了数十年了,何必旧事重提?!”
叶思任和周莘对望了一眼,道:“流儿,我爹他跟你说了什么?”修流道:“不就是我大哥修涵是悬念道长的亲生儿子这事吗?” 叶思任跟周莘听了,都满脸惘然地看着修流。周莘道:“流儿,你说的可是真话?!”修流道:“这事爹爹只跟叶老先生一人说过。这是叶老先生临终时告诉我的。”周莘听了,说了声造孽,一下子就晕倒过去。叶思任忙抱住了她,点了她身上两处穴道。周莘醒了过来,哭道:“流儿,你赶紧带着桥儿走吧,就在闽中呆着,这辈子就再也别出来了。”说着,忍不住放声大哭。
叶思任带了修流来到厅上。修流叹道:“姐夫,这一年我遭遇的变故实在是太多了。国仇家仇,似乎都悬而不解。但对桥儿,我是越想越觉得离不开她了。这次在杭州,我碰上了那个勾壶道士,与他盘桓了几日,没想到他也是个性情中人。”叶思任冷笑道:“流儿,旧事休再重提。”修流道:“我把命交给了他,本来他要将我拿去祭奠梅云的,但最后他还是让我走了。”
叶思任道:“你为何将命交给他?!”修流叹息道:“不如此,我跟桥儿只能下辈子才能再见面了!”叶思任笑道:“流儿,有你这句话,姐夫可以放下心了。”
修流道:“姐夫,与你相比,我懂的事理实在太少了!”他又问道:“菊姐呢?今天怎么不见菊姐?”叶思任道:“流儿,你还记得方才我跟你说的话吗?”修流道:“记得,姐夫说,国难当头的时候,什么事都会发生的。还有李清照的那首诗。”他想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了,道:“姐夫,是不是刘先生真的投了满洲人了?!”叶思任沉重地点了点头。 修流狂叫一声,便哭着朝周莘房里跑去。
八十八 第二天,大雨过去,李成栋将他的部众全都调到了城北门外。他身上绑着白布,左手持枪,指挥着部众列开阵势后,然后推出了十几门红衣大炮,一字摆开。
这时,城里其它三座城门的人大多赶到了北门,那里一下子聚集了数万人众。城上城下站满了人,声势浩大。
修流跟众人道:“敌人兵力全都聚集到了北门,此时东门必然空虚,倘若谁能率上几千人,杀去崇明一带,李成栋必然要出兵去救,这时我们乘胜掩袭,必将大或全胜。”汤六道:“在下对那一带熟,我愿率同手下弟兄,杀去崇明。”归去来道:“这是围魏救赵,此计可行,在下愿与汤兄同去。”黄淳耀却冷冷道:“汤兄是想挟势回去抢回地盘吧?!”汤六怒道:“黄先生这话怎说?!”
黄淳耀看了眼修流,问叶思任道:“这位小兄弟是谁?我看他乳臭未干,懂得什么打仗的事?!”修流听了,二话没说,便摘下弓来,搭上箭道:“列位看清敌军阵前的那面大旗了吗?我要将它射落,震慑敌军士气!”说着,一箭射出,登时便将那旗杆射断了。扛旗的人,一头倒栽到马下。
黄淳耀默然了,不禁对修流刮目相看。修流道:“那红衣大炮厉害,这嘉定城墙尚不如扬州城深厚,只怕经不起轰击,大家须得退守城下,待得敌军突入进城时,咱们可在城根下,将他们围杀个措手不及。”叶思任道:“诸位意下如何?”侯峒道:“我看周公子这招可行,咱们人多势众,三个人杀他一人,还绰绰有余。”
众人正说着,城外汉兵就要点火开炮,突然,一匹马从远处奔驰而来,马上人大声喊道:“李将军,我是刘不取,且慢动手。”
修流看了,来人便是刘不取。他想起了为了刘不取死去的周菊,一下子泪眼模糊了。他看到刘不取头上戴着顶竹笠,便弯弓搭箭,一箭朝他射了下去。那箭“嗖”地一下便将刘不取的竹笠射得飞将起来,轻飘飘地掉落在十几丈外的地上。修流看到了他脑门上清亮的头额。他于是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他对叶思任道:“姐夫,他真是我先生刘不取吗?”
叶思任叹道:“以前是。”修流又拿出一枝箭来,挽上了弓。他看得刘不取脑门亲切了,道:“姐夫,我这一箭该不该射将出去?!”
此时城上城下,城里城外,都在看着修流手上的弓箭。修流想起在扬州城里跟刘不取共处的那些日子,还有刘不取当初跟他说过的那些话,便慢慢地将弓收缩了。黄淳耀道:“足下为何不射?”叶思任长叹道:“人各有志!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刘不取在城下喊道:“子渐,识时务者为俊杰,城里都是一些乌合之众,城破就在今日,只要城里放弃抵抗,放下兵器,我刘不取愿担保全城百姓性命无伤。这已经是最后一次机会了。”黄淳耀道大声冲他喊道:“刘不取,你一条狗命,凭什么来担保我城中十数万民众的性命?!我们嘉定城无论上下,都不愿剃头。有本事你们割了我们脑袋去便是。”
城楼上下数万人众一起高声喊道:“宁要头发,不要脑袋!”
修流挽弓觑着敌阵前一位骑着马,威风凛凛地走来走去的汉军副将,猛地一箭射下,将那人的脑袋射得飞了起来。李成栋见了大怒道:“刘先生,不用多说了,这些乱民,只有用刀枪来说话。咱们还是攻城吧!”刘不取叹口气道:“我已仁至义尽了。李将军,我在洪大人面前已经做了担保,李将军进城之后,千万不要滥杀无辜!局势一定,即撤出城来,不可劳民伤财!咱们都是汉人,毕竟血浓于水。”
李成栋一声令下,那些炮手当即点火。炮声震天动地,城楼登时被一炮掀上了天。众人慌忙都下了城楼。城墙被敌军大炮轰塌了两处,缺口都有两丈多宽,敌军呐喊着从倒塌的残垣断墙上涌了进来,城里的丐帮与民众抵挡不住,纷纷退却。
修流见状,干脆让人将城门打开了,自己骑马挺剑站立在城门正中,高声冲着敌军喊道:“谁愿从我的身上踏进城去?!”清兵们都驻足不敢向前了。
远处刘不取跟李成栋道:“李将军,这周修流是我的学生,也是我以前的小舅子,他是一员虎将,刘某还想用他,请将军多担待些。”李成栋笑道:“既是刘先生的学生,末将自然不会难为他的。只请先生到时在洪承畴大人面前,替今日之事,多给末将美言几句。今日末将攻城,也是迫不得已,刘先生也都亲眼看见到了。”
刘不取心下冷笑一声,对方明摆着是要将自己也给拉扯进去了。他说道:“这个自然。不过李将军须知分寸两字!” 这时,李成栋下令他手下的几百精壮的汉兵,抢先朝城门冲了过来,那些汉兵呐喊着冲到城门边上,但是一见到修流杀气腾腾的样子,都不敢上前。修流大吼一声,舞起剑来,拍马杀进敌阵,当者披糜。他切瓜似地正杀得性起,突然间只觉得背上一麻,身子象是被人提起,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李成栋指挥着清兵,潮水般地杀进了嘉定城中。 叶思任等人在清兵冲杀进城后,且战且退。城里聚集的人众虽多,但都没有经历过战事,因此在清兵的冲击下,很快便溃不成军了。谢僚跟他带来的那些手下,在混战全都战死了。那些清兵见人就杀,城中血流成河。到了傍晚时分,清兵已逐渐控制了城里的局势。
汤六与归去来浑身是血,在乱军中碰到了叶思任。叶思任道:“城里之事,已不可为,二位当带上本部人众,即刻退出嘉定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两人道:“如此,叶先生回去收拾一下,跟我们一起走。”叶思任笑道:“我是嘉定人,我要与城池共寸亡!叶某不死,有何面目见嘉定百姓?!”
汤六两人含着热泪,带着本部残余的几千人马,依依退出了嘉定城。而孙四点等一干弟兄,因为恋战,差不多都被清兵杀死了。孙四点且战且退,最后被李成栋的骑兵踏成了肉泥。临死时他从怀中掏出一副骨牌,随意摸了两张,搭配上一看,却是“天九王”,于是他含笑着闭上了眼。
晚上时候,城里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叶思任精疲力尽,象个血人似地回到了家中。周莘大老远地就迎了出来,笑道:“相公,今晚妾身炒了几个小菜,愿与相公小酌两杯。”叶思任苦笑道:“娘子,清兵已经入城了!民众们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清兵在城中大开杀劫,烧奸抢掠。我杀了上百个清兵,总算找到垫底的了。”
周莘笑道:“妾身已然知道了。管家方才告诉我说,那黄淳耀跟侯峒都已经在家中自尽了。”
叶思任笑道:“痛快!这原是意料中事。我们嘉定人也就这点倔脾气。发肤血肉,受诸父母,这岂是那些粗蛮的鞑子们所能明了的?!”
周莘笑道:“相公,今晚且先让妾身伺弄你泡个澡,然后再给你梳个头。”说着,她让丫头去提了两桶热水到屋里来,她亲手将热水倒入一只大浴桶中,然后掩上了门,不一会屋子里便热气腾腾了。周莘慢慢地给叶思任脱下了血腥的衣服,直至一丝不挂。叶思任憋了口气,轻轻地蹲到浴桶中,美美地吸了口气,笑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身皮曩,该还给父母了。娘子,你不后悔嫁给我吧?”
周莘替他搓着背,笑道:“嫁给相公,是妾身的福气,妾身为何要后悔?”叶思任道:“如此,思任便放心了。如今思任只有一件事放不下心。”周莘叹道:“妾身放不下的也就是桥儿跟流儿两人的这件事了。”叶思任道:“今日修流在城下,被刘不取点了穴道,擒拿走了。”周莘失惊道:“如此一来,流儿不是凶多吉少了吗?”叶思任道:“倒也未必。我知道刘不取的为人。他不会动修流一根毫毛的!流儿没事,桥儿也不会有事的。”周莘听了笑了。
叶思任洗好身子,周莘给他穿上了白丝内衣,一套深绿色的绸衫。周莘道:“这身衣服是妾身前些时让城西的薛裁缝定做的,不知相公喜不喜欢?”叶思任笑道:“正好合身,而且这颜色看上去也清爽。”
叶思任坐了下来,周莘拿过梳子,轻轻地给他梳着头。她看到叶思任头发中有几根白发,心里不觉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梳好头,她用一根白色绸带将叶思任头发给扎了起来。叶思任看了看镜子,笑道:“思任有好些年没这么潇洒过了。”
两人来到饭桌上。叶思任先给周莘倒了一杯酒,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道:“娘子,这碗酒思任敬你了。这辈子思任能跟你厮守,实在是苍天有眼。”说着,一饮而尽。周莘也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慢慢干了。两人相对看了看对方的脸,忍不住都笑了起来。叶思任看着周莘酡红的脸,笑道:“娘子,你象是又回到了出嫁时的那天晚上。”周莘笑了笑。
忽然,管家匆匆进来道:“老爷,太太,门外来了几百个清兵,已经将府外所有的门都包围了。”叶思任道:“管家,你赶紧走吧,这里用不着你老人家操心了。”那管家抹了下眼睛道:“老爷,老朽能到哪里去?我这把老骨头死也要死在叶府!”说着便要出去。叶思任把他叫住了,轻轻吩咐了几声。管家去了。
这时,李成栋带了几十个亲兵进来。他看了眼叶思任夫妻两人,冷笑道:“叶先生真是清闲,城中四处都是乱民的尸体,你们倒喝得下酒!”周莘起身对叶思任躬身道:“相公,妾身先走一步了!”便去了自己的佛房。
叶思任独自一人慢慢地喝着酒,正眼不去看李成栋一下。那几十个亲兵都用刀枪对着他。叶思任冷冷跟李成栋道:“叫你的这些手下滚远点,把手上的劳什子拿开,不然五步之内,叶某必取你的首级!”
李成栋喝令手下退开了。叶思任道:“李成栋,我要杀你便如宰掉一条狗。可惜我娘子已替我梳过头换过装了。老子不想再让狗血溅到身上!”
李成栋冷笑道:“叶思任,这些风凉话谁都会说。人生在世,凭的是真本事,不是凭一张嘴。我理解你此时失落的心情。你是嘉定城里的富商,眼看着多年来赚到的银钱,马上就要走空。因此你故意装扮成一个殉国的义士,蛊惑人心,让那些无辜的乱民为你们这些富户去死。象你这种人,我从北到南,见得多了。这也是我要归顺大清的一个缘故。”
叶思任道:“叶某不想听这些恶心的话了。你可以走了,别让你的狗血,玷污了我的府第。你要不走,叶某只好与你一决生死!象你这样一生中只想着求取富贵的人,做条狗倒是挺不错的。”
李成栋冷冷道:“好,你有种!要知道,活着的狗,也比死人强!”正说着,突然外面清兵喊道:“着火了,叶府着火了!”李成栋慌忙跑了出去,只见叶府正厅上,火焰冲天,火势正快速地朝四周漫延开来。他本来就是觊觎叶家的钱财亲身上叶府来的,眼看到手的财物就要化为灰烬,忙叫嚷要手下救火,却哪里来得及?
叶思任赶紧到了周莘的房间,只见她已经上吊自尽了,她脸色清静,就象是疲倦之后,酣睡着了一般。丫头在一边哭着。叶思任上去将周莘抱了下来,轻轻放在她的床榻上,然后自己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僵硬的手,静静地望着她。
此时,屋子外面的火光越来越大了。叶思任凝视着周莘,突然间耳边象是响起了阵阵鞭炮声。他记起来了,这似乎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跟周莘都在北京,周莘坐着花轿,从周府来到他叶府中,做了她的新娘。他觉得此时周莘的脸色,就跟刚出嫁时差不多,令人心醉。他执住周莘的冰冷的手,放在脸边,轻声说道:“娘子,你不要担忧,思任这就陪你上路了。”
叶府的大火在雨中烧了一整个夜晚,直到第二天晌午时,太阳出来了,火势才灭掉。但是叶府中人没有一个人活着出来,整座原先豪华的府第,都化做了灰烬。
后来城中人在说到叶家从繁荣到衰灭的这段故事时,都摇头叹息。那年是乙酉年,闰六月。两个月后的秋天时候,有个长相亮丽的中年女人,跟着一个道士来到这里,那女人见了叶府的废墟,情不自禁地泣不成声了。有认得那女人的,说她是旧日的“白斩鸡”白日歌。
反正在那年头,也没有几个人有闲心坐下来说闲话了。
在嘉定城外活下来的丐帮弟子们,后来在冲州撞府的时候都说,以叶府的叶先生的脾气,其实他应该是战死在城中,而不是陪着他的太太,在清兵的重重包围下活活被大火烧死的。众人所言,莫衷一是,这是闲话。
八十九
刘不取挟带着修流,到了苏州,来到他的住处。
他解开了修流的穴道,笑道:“子渐,没想到今生咱们师生还能重逢。”修流冷冷说道:“没想到在我背后偷袭的人是你。我已经不认你这个先生了!当初你在扬州时是如何跟我说的?”刘不取叹道:“子渐,过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我这次将你带出战阵,本是为了救你。我只怕你重蹈我的旧辙,去做无谓的牺牲。还有,我这辈子亏负了你姐姐,我不能再看到你再匆匆离去。我问你,你的大仇报了吗?”
修流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刘不取道:“你要不在人世了,谁来管你的事?如今你可以对我不讲‘义’字了,但是‘忠孝’两字,你想舍‘孝’取‘忠’,你对得起你一家人吗?”
修流听了心想:“说到‘孝’字,如今我到底该孝顺谁?于松岩跟王绘筠一下子成了我的阿公阿婆,而曾是我至敬的父亲,却成了个跟我没有丝毫关系的人!我的大哥周修涵变成了我爹,我的二哥修洛成了我的堂叔,我的大姐是我的大姑,二姐周菊与我同母异父,只有我娘才是我的亲娘。我来到这个世上,本来就是莫名其妙的,什么忠孝两全,原本就是稀里糊涂。活着似乎都是在欺骗,江湖上是如此,朝廷上是如此,家中人也是如此!在这种鸟世道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刘不取见他呆想着,默然无语,以为他是在嚼味自己的话,心下有些宽慰了。他叫来那个满洲女子阿奇,要她去倒两碗酒来。阿奇自从对刘不取以身相许后,便一直跟在他的身边。但刘不取挂念着周菊,因此没有娶她,只是将她做为贴身丫头使唤。修流看到阿奇看刘不取时的神情,不象一般的主子与奴才的关系,心里有数,便问他道:“这满洲女人是你的新欢吧?”
刘不取尴尬地笑了笑道:“什么新欢?不过是个丫环罢了。”修流冷笑一声。
这时阿奇端了两个酒碗,一壶酒进来,刚好听到了刘不取的话,便将酒碗和酒壶在桌上一顿,扭头走了。修流倒过一碗酒来,一饮而尽,心道:“原先刘不取对菊姐也是信誓旦旦的,没想到却这么快就变心了。只可怜菊姐的一片痴情。我与桥儿萍水相逢,一见如故,虽有些许亲情,这中间却反而没有什么欺骗,也许人世间只有这种情感才是最真实的。但是倘若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久了,会不会生变呢?”想着想着,便有些痴了。
刘不取在一边道:“子渐,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这年头,没有什么事是想不开的。不管是为了忠还是孝,你都得好好地活着。”修流道:“你是不是因为我周菊姐的殉节,心里有愧疚?我知道我姐姐的脾性的。她是殉节,而不是殉情,因此你没必要自作多情,以为她是为了你死的。我看那满洲女子对你也是真心的,你也别再玩耍人家了。我菊姐这辈子受的苦多了。她临终前还手书了李清照的‘生当为人杰’那首诗,多少男人跟她相比,其实都是酒囊饭袋!”
刘不取叹道:“你周菊姐的确是女中丈夫!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当初在扬州时,我曾写了绝笔书,让你带给周菊,那封书里写的,才是我最真实的心境。你姐她一去世,不取便成了行尸走肉了。她的这笔债,我下辈子再还吧。人生际遇,又岂是一个恨字了得!”
他喝了一大口酒,道:“可我这辈子的债还没还清呢。谁让我是个汉人?!大明天柱已折,不取也不能力挽狂澜,归顺满清,也是迫不得已。”他说着,情不自禁地泪落如豆了。
修流站起身来,将两人的酒碗都倒满了。刘不取道:“子渐,你是不是以为让满洲人将咱们汉人全都杀光了,所有的人都成了英雄,你心里才痛快?你看看时下的局势,我们汉人不都是在玩命吗?!不过,玩命你总得玩出点样子来。象你这样,还有多少事情等着你去做。我虽说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但是我能在满洲人手下多救上一个人,便多一分希望。我换了这一套衣服行头,剃了头发,自己也是扪心有愧,觉得愧对先贤,但我的济世之心是不会变的。”
修流想想道:“刘先生,不管你怎么说,我是绝不会归顺满洲人,也不会剃发的。你的高论,还是在我面前少说为妙。”刘不取笑道:“我并无意让你剃头,或者归顺满洲人。你只要时时记住,以天下为己任便是了。须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有道者得之。”修流听到最后一句,隐然记起,以前朱舜水似乎也说过这话,但他只觉得,这些话跟他父亲周献从前交给他的那些言语,却颇有出入。
刘不取端起酒碗道:“子渐,咱们干了这碗酒,你可以走了。”修流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过了酒碗,一仰脖干了下去,随后将碗掷于地上,道:“先生保重!天地君父师,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恕我不敬,从此之后,咱们师生恩断义绝!”说着,便朝刘不取跪了一下。
刘不取长叹一声,扶起他道:“子渐,看来你只能往南走了。那马士英如今正在杭州,他也想归顺满洲人,前些时曾让人送信到洪大人处,却遭到了拒绝。今后你好自为之。”
修流到了门口,突然又转过身来,泪流满面道:“先生,难道我干错什么了?”刘不取噙泪道:“子渐,你还是你,你一定记住,人生如梦,你永远不知道梦中的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但你却必须好好活下去,别拿自己的命当草芥。”
他侧过身去,道:“子渐,有一事本来我不该跟你说,不过不说出来,又对不起你跟节公。你的大哥周修涵,其实还活着!”
修流大吃一惊,心下一酸,又是一喜道:“先生,你说的是真的?他现在在哪里?”刘不取道:“洪承畴本来是想让他巡抚苏杭的,但被他谢绝了。他如今正在金山寺中,跟着雪江大师学诵经。”修流听了,心里登时冰凉了。原来修涵跟满洲人也搭上了关系。
修流凄凄切切地离了苏州,往杭州而去。一路上,他都在回想着近来发生的诸多事,他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糊涂了。实际上,当刘不取告诉他周修涵还活着的时候,他的反应先是惊喜,随后便是一股沁入骨肉的深切悲哀。周修涵的活着,让他想逃避家族中的那段孽缘纠缠的机会也失去了。他为他的名份上的爹爹周献的一生悲哀,也为他血缘上的爹爹修涵悲哀。只有弄出这段孽缘的于松岩,如今倒是潇洒的很,成了世外高人。而尚在人世中折腾着的当事者,却似乎命中注定还要穿越过漫漫的苦难历程。
他心想,自己本来心中只有他自己一人,无忧无虑。但一年多来,却突然冒出了这么多的人跟事体的变故要他去分忧,既然如此,自己何不便回闽中去,与桥儿隐居在青山绿水中,结庐而居,无忧无虑地过上一生?想到远方的断桥,他的心里终于踏实了些。
沿途上四处都是往南逃难的人群。修流看着他们,心想,就这么逃下去,还能逃到哪里去呢?逃亡既隐藏着远方微薄的希望,其实又是在迈向真正的死亡。在他看来,敌人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涣散而富有地活着,然后为了一己之私的内斗。王朝本来是一种富有凝聚力的组织,百姓是这组织的基础。在清军入关前,这种基础是存在的,只可惜肉食者除了为各自利益内斗外,都留了污秽的一手。这只手后来都搭在了膝下,献给了满洲人。
路上也有些清兵军马匆匆驰过。他们见到修流披头散发的,背着一张大弓,挎着一柄长剑,以为是个癫子,随便吆喝几声,都避开走了。
修流到了杭州,先去孤山跟“水月居”看了一下,都没见到“岁寒三友”中的石竹跟苏茂松,还有那勾壶道长的行踪。他觉得勾壶真是个情痴。当初勾壶带他去梅云墓前时,他早已将生死置于度外了。勾壶在墓前一边喝酒,一边流泪,倒是把他看得感动了。后来便是白日歌突然间出现了,她让勾壶放走修流,自己愿守在坟头,给修流赎身。修流那次本不想走的,白日歌却拿出利刀,搁在自己喉头上,说他要是不走,她马上就自刎。他只好依依离去了。他觉得,白日歌其实也是个情痴。她为了叶思任,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只可惜姐夫在情爱上,一直摇摆不定,既对谁都非常投入,又没有始终如一的拥有。爱到深处不由人。
于是他去了“赵记珠宝行”,想跟赵朝奉探听一下那仇人赵及的下落。那赵朝奉却不在。他问了行里的伙计,伙计道:“赵朝奉一听说清兵进城了,都将金银首饰挪到了他自家府上。如今店里只是一个空壳子了。”修流问道:“那赵家的望湖小姐呢?她还在赵府上吗?”
伙计打量了他一下道:“别提了,你要是来找她,那么估计是没戏了。前些天她遇到个年轻人,想来是她从前的相好,两人一齐私奔了。把那朝奉气得躺了两天的床。他起来后一口气吃了十个包子,说道,这回老子豁出去了,她能逃,老子一两聘金都没收到,不吃白不吃!”
修流笑了笑,离开了珠宝店。他散漫地走着,不觉到了杭州府前。只见府外肃然站着几十个彪悍的清兵,执着耀眼的刀枪。他正要折身走过去,却见远处一乘轿子,由四个人抬着,颤悠着抬了过来,一边是十来个清兵护着。
修流心想,这定然又是哪位满洲大员了。他眼下要找的是马士英跟赵及,此时不想惹事生非,便退到了路边。
那轿中人喝令停下轿来,随后掀开轿帘走了下来,朝修流抱了抱拳,笑道:“原来是周小将军在此,将军自扬州别后,一向可好?”修流细眼看了,那人却是阿德赫手下的谋士简文宅。他跟简文宅在扬州城下只见过两次面,但却印象深刻。觉得此人精打细算,心里阴暗,是只老狐狸。
他不理简文宅,竟自往前走着。简文宅笑道:“周公子只怕不知,你大哥周修涵还在世上,此时正在金山寺烧香念佛呢!”
修流已从刘不取处得知这个消息,因此也不觉得意外。那简文宅又道:“修涵兄在南京时,曾面嘱在下,要我对你多加照顾。今日阿德赫将军在杭州府中大摆庆功宴,还请了本城李渔李笠翁的戏班子来助兴。贤弟何不随我一起进去凑凑热闹?结识几个人,也是好的。”修流冷冷道:“在下可没有这份闲心思。”
简文宅笑道:“这便显得贤弟心眼小了。贤弟如今见到满洲人,是不是有些心虚了?!”修流听了这话,豪气登时涌了上来,心道:“我在万人军中,觑满洲人如同无物。此时便进去,看他们能如何摆布我!”于是说道:“我要心怯了,不是好汉!只怕到时我要是多喝了两碗酒,闹将起来,你面子上须不太好看!”
简文宅便带着修流进了杭州府门。只见府衙中上上下下摆了几十桌酒席,坐了几百人,堂上搭了个戏台子,戏还没有开演,锣鼓之声正喧嚣着。简文宅带着修流来到阿德赫的桌上,阿德赫见到修流,吓了一跳,站了起来,道:“你不是那扬州城里的周小将军吗?如何到了这里?”
简文宅用满洲话跟他说了几句,阿德赫点了点头。简文宅接着笑道:“诸位,今日咱们老朋友相会,只看戏喝酒,不谈它事,不谈它事!大家请入座。”修流跟阿德赫都坐下了。座中尽是满洲人跟城中那些新剃了头的新贵富绅,修流篷乱的头发杂在其中,便显得很抢眼。
这时,简文宅端着一杯酒站起来,高声说道:“诸位,今日欣逢盛会,我大清国运方兴未艾,大家一起举杯,祝我皇万岁,万万岁!祝亲王殿下千岁!”
座中数百人都站立起来,山呼既毕。只有修流一人安然坐着不动。简文宅有些尴尬,于是放下酒杯,重重拍了几下巴掌,道:“接下来请大家看戏。”他本来想说“请大家听戏”,但座中的满洲人,有的连汉话都听不懂,遑论听南戏唱腔了。于是便改口说看,反正今日图的是个热闹。而且他自己也是连“昆山腔”,“海盐腔”都搞不清楚的。
那戏班主李渔拿着戏单子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打了个千。修流看了他一眼,心道:“看李渔他写的文章戏曲,倒有些才气,没想到为人却这般猥琐。都说文人无行,这话看来没错。”
同桌的杭州知府尹尚拿着戏单子,恭恭敬敬地先请阿德赫点戏。阿德赫哪里看得懂,随便指了一出戏,那尹尚看了,却是汤显祖“临川四梦”的《南柯梦》中的一段,心下有些好笑,却不好明说出来,便掉头别处了。简文宅见了,心下隐约生出些许不祥之感。他跟李渔道:“李班主,都统大人点的是‘满床笏’,你们就先唱这个吧。”
修流心下冷笑,那“满床笏”演的是唐朝中兴名将郭子仪全家富贵的事,与满洲人开国是两码事。看来这些人当真是乐昏了头了。戏开唱的时候,修流突然觉得,台上跑龙套的一男一女两个人有点脸熟,他费劲想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一对男女不是望湖和马元殷却是谁?
简文宅问道:“贤弟为何发笑?”修流笑道:“真是人生便如一场戏。这舞台上哪里能演得出来?我想到戏台后面去看看。”简文宅道:“贤弟请自便。”
修流来到衙堂后,正碰到马元殷下得场来。马元殷见到他,乍然一惊道:“周公子,你如何到了这里?”修流笑道:“今天我可是这里的贵客。”马元殷道:“莫非公子已投了满洲人了?”修流道:“你没看到我的头发吗?”马元殷笑道:“我想公子也不是那种人。我也是不想剃头,才跟着望湖到这戏班子来的。我要班主跟满洲人说,剃了头今后如何演戏?因此蒙混过来了。”
修流心下叹了口气。他没想到马元殷居然还有些骨气,比他爹强多了。马元殷扮着戏中人的样子,拿着腔调道:“公子爷在上,请受小的一拜!”修流笑道:“罢了罢了,你爹呢?”马元殷叹道:“他挟着太后到了杭州后,听说满洲人来了,便把太后扔了。他本想投满洲人的,但满洲人又没许他高位,于是他便带着一帮贵州兵,向闽中方向去了。那阮大铖已投了满洲人。这人是有奶便是娘。今天这台戏便是胡子他撮合的。这人是个老帮闲,我爹的馊主意,其实有一半是他出的。”
两人正说着,望湖下场来了,她一见到修流,便高兴起来,道:“要饭的,你怎地到了这?我终于找到李渔先生了,原来他就住在这杭州城中。他还夸我说,我演戏天份高,过些日子他便要教我唱小旦了!”修流心里笑道:“望湖这脾性,唱小旦倒是挺合路的。”他笑道:“你爹爹听说你跑了,气得在床上躺了几天,后来一口气吃了十个包子。”望湖道:“把他气死或是噎死才好呢!跟他在一起,一点情趣都没有。修流哥,你上次说要找我叔叔,是不是为了一把破剑呀?”
修流一听愣住了,他知道鼎家的那把剑就在赵及身上,望湖说的破剑,可能正是那一把。他问道:“你叔叔在你家吗?你怎么知道那把剑?”望湖笑道:“看来我想的没错。我叔叔上哪里去了我不知道,但是那把剑却藏在我爹的那个百宝箱中,我知道你喜欢剑,因此走的时候,我就将它偷走了。”
修流道:“那把剑现在哪里?”望湖道:“我放在戏衣箱子里了。我这就去找出来给你。”她打开放着自己衣裳的大箱子,翻了半天,也没找到那把剑。望湖呆了一会道:“真是奇怪,我明明是将剑藏在这箱子底下的,怎地会不见了呢?!”她看着马元殷,马元殷忙道:“姑奶奶,我绝对没有动过你的箱子,况且我又从来不喜耍枪弄剑的,要那物什做什么?!”
望湖想想也对。这时那李渔走了过来,跟望湖道:“丫头,该你上场倒茶去了,你还磨蹭什么?”他看了眼修流,认得是方才在阿德赫桌上的,知道他定然有些来历,便陪笑道:“先生到后台来,莫非看上了演郭家二小姐的那位姑娘?”修流道:“在下哪有那份闲情?!李班主,你见到望湖藏在她戏衣箱子里的一把老旧的剑了吗?”
李渔矢口否认了。修流冷笑道:“很好,看来李班主是不想再唱戏了。”李渔忙笑道:“公子且慢。今日李某在清点物件时,似乎看到过一把古剑,因见不是道具,后来又想讨知府大人喜欢,便顺手给了他。公子如若好剑,得空时李某便让会稽的冶铁匠王八指,铸上两柄上好的剑送与公子便了。”修流道:“李班主,看来你这脑袋真是不想要了!”李渔大惊失色道:“既如此,李某现下便去向尹知府讨回,就说是公子想要。” 修流道:“算了,我自去向他讨来。李班主,望湖姑娘跟这位马先生都是在下朋友,马先生他不愿剃头,以后你让他唱女角便是,不可勉强于他。”李渔答应了。
修流回到桌上,坐了下来。这时十几个满洲军官都端了酒碗来到他这一桌上,围住了修流。修流冷冷地看着他们。那些满洲军官跟简文宅用满洲话说了几句,简文宅皱了下眉头,随即对修流笑道:“贤弟,这些将军当初都跟你交过手,他们要我跟你说,他们对你表示钦佩。他们要各自敬你一碗酒。”
修流站了起来,端起酒碗,道:“诸位将军,我喝三碗,大家一起干了。”说着,一口气就喝下了三碗酒。那些军官也都干了。阿德赫看了喝彩道:“痛快!”
修流搁下酒碗,对尹尚道:“尹知府,能否借你今日新得的一把剑一观?”尹尚笑道:“周将军开玩笑了。本官手无缚鸡之力,身上岂敢藏剑?”简文宅听了,心下蹊跷,便朝阿德赫使了个眼色。阿德赫会意,跟两个满洲军官说了几句满语,那两个军官便将尹尚提拉起来,搜索了一下他的身子,果然搜出了一柄两尺多长的古剑来。
阿德赫冷笑道:“没想到这知府却是个刺客。把他拖出去斩了!再满门抄斩。”那尹尚大呼冤枉。阿德赫给修流倒了碗酒,自己端起一碗酒,仰脖而尽,道:“周将军,多谢了!这汉人中小人真是太多了!”修流也将酒干了,道:“阿将军,这知府也许并无恶意,还望将军手下留情!”阿德赫道:“既是周将军求情,我便饶了这厮一命。左右,将他的顶戴革去。”尹尚忙谢了修流,心下却恨恨的。
简文宅拿起那把古剑,冷眼摩娑着道:“贤弟,你如何知道那尹尚身上藏有利器的?我们这么多的将军跟护卫却都没看得出来?!”修流笑道:“方才我是因为见简先生一直在盯着他的腰间看,因此便留心了。”简文宅听了这话,心里受用,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贤弟,真有你的,这把剑你就拿去玩吧。”
修流拿起剑便插进腰间。阿德赫道:“周将军,我能否看看你身上的这张弓?这张弓可是扬州城下第一张弓!”修流背上的那张弓,当时在扬州城,曾让多少满洲将士谈弓色变。修流摘下弓来,置于桌上,道:“谁能拉得满这张大弓,这弓便归谁!”简文宅用满语跟那些满洲将军说了一下,众人摩拳擦掌,都上来试过了,却没有一人能拉得开的。
阿德赫见了,便挽起袖子,拿起那把弓看了一下,指着弓上的满文道:“这张弓我曾经见过,是原先镶红旗的旗主塔木的佩弓,塔木当年在辽东战死后,这张弓便不知了下落。原来却在周将军这里。”说着,他挽起弓来,用劲拉着,只听嘎地一声响,却一直拉不满那弓。
修流拿过弓来,猛吸了一口气,一下便将那弓拉满了,随后用劲一绷,只听得浜地一响,弓弦断了。座中所有的满洲军官都呆住了,相顾失色。修流将弓放在桌上,道:“烦请诸位跟洪承畴说一声,这弓物归原主了!” 说着,便离开了杭州府衙。
九十
修流刚离开不久,那简文宅细想了一下,突然猛醒过来:修流其实早已知道那把剑藏在尹尚的身上了,而且他似乎是正在找那把剑。既是如此,那把剑定然是大有文章了。但他的脸上,却不动声色。他要是说将出来,便明着是告诉满洲人,自己被人耍了一把。他马上叫了一个满洲军官过来,附耳说了几句。那军官便到府门外点了十几个清兵,问了一下修流的去向,一路追了下去。
简文宅让人将尹尚带了上来,问他是从哪里得到的那把剑?尹尚照实说了,简文宅便来到后台,叫了李渔过来,问了一下。李渔说,那剑是那戏班子里刚招的一个丫头带来的。他叫过望湖,简文宅劈头就问她道:“小丫头,你的那把剑是什么地方弄到的?”望湖道:“小老头,这关你什么事?那剑是我家的,我爱带着就带着。”简文宅道:“你家是干什么的?”望湖道:“做珠宝生意的,杭州城里谁人不知我们‘赵记珠宝店’?!”
李渔愣了一下,心想,原来这丫头却是杭州城里有名的“一毛不拔金公鸡”赵朝奉的女儿,倒是没看得出来。简文宅笑道:“原来是赵小姐。你家里人跟你说过那剑的来历了吗?”望湖道:“不就一把破剑吗?那剑是我叔叔寄存在我爹那的。你想知道它的来历,你找我叔叔去,他叫赵及。找到他,你别忘了告诉我一下。”
简文宅于是回到座上,他亲自给尹尚松了绑,笑道:“尹大人,方才有些小误会。现下你即刻传令下去,寻查一个叫赵及的人。”尹尚谢了阿德赫跟简文宅,匆匆去了。阿德赫问道:“简先生,出了什么事?”简文宅笑道:“没什么事,只是想找个朋友。都统大人请继续看戏。”
修流离了杭州府衙,走了一段路,忽然后面有十几匹马追了上来,他定眼一看,却是方才跟他喝酒的一个满洲军官,带了十几个武士。他停了下来,那军官跳下马道:“周将军,都统大人跟简先生请你回去,说你酒兴未尽,大家再好好喝上几杯。”修流抱抱拳道:“请告诉简先生,我还有事在身,多谢他赐剑,感激不尽。”他知道,凭简文宅的精明,他走后,简文宅定然会发现自己是有意于那把剑的。他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简文宅方才只交代那将军,要他请修流回去喝酒,并没说要厮杀。因此他便带着手下拍马回去了。
修流心想,眼下在浙杭一带要找到赵及,只怕有些困难。因此他决定先往南去追寻马士英,如今唐王朱聿键已在福州称帝,改元隆武,马士英很有可能又要上那里献宠去了。象他这种连满洲人都不要的狗,如今也只好见门就投了。找到马士英,了了旧帐,然后他就回到闽中,去看望断桥。
他到了萧山时,正是月上时分,江面上半轮清月,随着钱塘潮水冉冉升起,婉如是从水中冒出来一般。他坐在江边,等着渡船,一边看望着江天景色。上次他过江时,是叶思任跟他在一起的。这时,他又想起了嘉定城里的姐姐跟姐夫,心下挂念着,不知城破之后,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姐姐在两岁多时,那王绘筠便咳血过世了,也是一生的清苦。而姐姐出嫁的时候,他才出世不久,但亲情总是隔不断的。
他在江边坐了半个多时辰,方才见到有一艘画舫从远处向岸边驶来。那船靠近时,他忽然发现船形有些熟悉。猛然间他想起来了,这画舫正是白日歌的那条船。 于是在船离岸还有两丈多时,他一拔身便窜跃到船头上。船头上站立着一个清丽的中年女子,正是白日歌。白日歌笑道:“周公子,怎么,又在想回家了?”修流说是。他问道:“白大姐,你能不能送我过江去?”白日歌笑道:“这还用说?!我们都跟了你半天了。”她吩咐船夫将船调了头,向东驶去。
修流道:“白大姐,我离开孤山后,那勾壶先生拿你怎样了?这次算是我欠了你一条命。”白日歌笑道:“我如今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况且,当初我差些将你做了白斩鸡,这次算是还了你的一条命。”她顿了一下又道:“你到嘉定后,见到你姐姐没有?”
修流听她问起姐姐,知道她其实是想探听姐夫的情况,于是叹口气道:“见到了。我姐夫憔悴了不少。清兵要嘉定人剃头,姐夫带了几万人闹将起来,眼下不知那边的局势怎样了?不过,我姐夫武功高强,应该没事的,你可以放心。”
白日歌听了,转过身去,出了一会神,随后道:“既然这样,我便送你到闽海去。”修流见她心情突然沉重起来,便笑道:“白大姐,这回你不会再让我吃‘清心散’了吧?”白日歌苦笑道:“我让你吃过一次‘清心散’,碰上了你姐夫,已经够后悔一辈子了!”
两人坐在船头聊着,突然听得舱中有人咳嗽着道:“白姑娘,这船飘到哪儿了?你在跟谁说话呢?”修流听着那人的声音有些耳熟,便问白日歌道:“是不是勾壶道长在舱里?”白日歌点了点头。修流道:“我听他的中气似乎受了伤,呼吸不匀。”白日歌道:“他当初在修练《稚川道法》时,因急功近利,又没人指点,因此早已殖下了病根。前些时又替断桥姑娘疗伤,这伤便更重了。现在反而要我去照料他了。”
她叹息道:“也算是我姐姐梅云造的孽!她恨我爹倒也罢了,可他却从此一直在耍弄那些爱慕她的男人,她把你姐夫骗了,后来又骗了勾壶道长。她一辈子都在演戏,玩弄人。可能也是因为她在青楼呆了几年的缘故。那种地方出来的女人,情义两字对她们来说,就象是水中月一般。本来我想留勾壶道长在‘水月居’调理上一些日子,但后来那‘岁寒三友’中的石竹跟苏茂松找上门来了,他们想要杀了勾壶,给梅千山,也就是我爹报仇。我只好把他带到船上来,在这钱塘江上飘泊着。”
修流道:“原来石竹跟苏茂松没死,我还去找过他们呢。他们两人跟梅千山,号称‘岁寒三友’,如此看来,他们是非不辨,只不过是在附庸风雅而已。其实他们身上的俗气跟酸气还是很浓的。文人的身上,这酸俗气为何总是去不掉呢?!” 白日歌道:“不说他们了,你身边的那小丫头断桥姑娘呢?那丫头的脾性倒是很象她爹的。我喜欢。”修流道:“她眼下正在闽中疗养内伤。我这次回去,便是去找她的。”白日歌笑道:“你要跟她在一起,真是美事一桩,千万别错过了机会!”修流谢了。
这时,舱中的勾壶又开始大声呻吟起来。修流道:“白大姐,我们一起进去看看如何?”白日歌便带着他进了船舱,点上蜡烛,只见勾壶正躺在舱板上,满头是汗,气喘嘘嘘。修流掌握了一下他的脉象,道:“白大姐,勾壶先生身上的真气正在外泄,我须得替他输入些内气,不然他便要撑持不住了。”
他将勾壶扶了起来,双掌抵住他的后背,随后将自己身上的真气,缓缓注入到勾壶体内。勾壶缓了口气,苍白的脸色好转了些。他自己调气运作了一番,道:“多谢周公子!方才你已经消耗掉你身上一成的功力了。”
修流想起上次他和悬念给断桥治疗内伤的事,笑道:“上次的事,我还没谢过道长呢!这点内力算得了什么?!”勾壶道:“经小兄弟你这次注入内气,贫道三个月内,身体应当无碍了。”修流道:“下次道长身体若还有什么出入,在下自当义不容辞,为你贯通真气。”
第二天,画舫出了杭州湾,拐向南去。快到宁波府海面上时,忽然自东北方向驶过来一艘船,那船快速朝画舫靠了过来,船头上一人高声喊道:“请问过路的,你们船上有淡水吗?能不能给我们一点?我们已经两天多没喝上水了。”
修流听那人的声音很耳熟,便站在船头上了望了一下,看那船来的近了,船头上站着的那人,却是铁岩。他心下奇怪,高声道:“铁岩兄,你如何在这?”那铁岩也认出了修流,慌忙将船靠了过来,笑道:“真是巧得很,修流兄,在这里又跟你见面了!前些日子我有事回九州去了一趟。这次又到大陆来了。断桥姑娘可好?”
两条船靠在了一起。铁岩一步跨了过来,他见过了白日歌,道:“这位大姐,我上次跟断桥小姐在长江上见到你时,便觉得你满脸的慈悲之相,将来必定富贵寿永。”修流听了,心下暗笑。白日歌听了,心下却十分受用,她笑道:“小哥,你知道我从前是干什么营生的?”铁岩道:“你杀过不少人,不过都是该死的人。”白日歌不说话了。她心想,看来这后生哥还是很有眼力的。
铁岩便问修流道:“周兄,断桥姑娘呢?”修流听他一直挂念着断桥,心里有些不舒服,道:“我也正要找她去呢。”铁岩笑道:“我也很想她的,我们还有相约的一盘棋没下呢。”修流道:“什么棋?值得铁岩兄这般牵挂?!”铁岩笑道:“说出来不好意思,当初我跟断桥姑娘曾经约定,倘若有一天,我能让她两子,我便斗胆向她求婚。”修流听了,心下越发不是滋味,想起自己和断桥那段时间的晦涩,便恨不得立时见到她。 铁岩又道:“周兄,我们从九州漂泊过来时,因遇到南风,在海上多绕了两天,淡水已经用光了。不知周兄能不能给我们一桶水?”
修流还没说话,白日歌突然道:“你这小子出口不逊,我们不给,就是有也不给你。”她本来对铁岩还心存好感,但一听他说他很想断桥,印象一下子便坏了。她贴近修流的耳边悄声道:“小兄弟,你没看出来,这小子对你的媳妇不怀好意吗?他可是个小白脸!”修流听到“媳妇”一词,愣了一下。铁岩笑道:“既是这样,在下别过了。反正离大陆也不远了。”
这时,勾壶慢慢走出舱来,道:“客官说来便来,说去便去,当真好生潇洒。”说着,一掌便朝铁岩拍出。铁岩快速接了一掌,猛然觉得双臂酸麻,然后身子便飘了起来,向海上滑去。
修流正要跃身下去接住铁岩,突然,铁岩那船的舱中有一人飞身而出,形如猿猴般敏捷,他跳下船去,执住铁岩的一只手,随后脚尖在船壁上一点,拉着铁岩飞跃上了他们船的船头,将他放了下来。
那人冷冷地对勾壶说道:“阁下内力高强,世所罕见,只是你的内脏已受到极大的损伤,方才你的劲道,不过只及你从前的六成。道长,许是先前你练功时太急功近利了。须知,欲速则不达。”勾壶愣了一会,心想,这人是谁?如何一出手便窥透了他的破绽?!
修流见了那人的轻功,心下暗惊,他没想到铁岩的身边,居然还有如此武功高强的人。以前他曾听由尾说过,他的师兄大麻是个武学高手,但适才看了这人的身手,其功力似乎还在鼎木丘之上。而且看他的年纪,连三十岁都不到,但那由尾的年龄,却有三十五左右了。
那人随之朝修流笑道:“这位小先生,倘若我没猜错的话,你便是修流了?”修流笑道:“不错,不过,我也知道你是谁了。真是好功夫!”两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那人朝修流施了一礼,笑道:“在下大麻伸之,拜上修流君。”修流还了一礼道:“大麻兄的年龄看起来比你师弟由尾还小。”铁岩笑道:“大师兄八岁时便入我爹门下了,因此他排行第一。”
大麻道:“在下也正要去闽中找我师傅,不知修流君愿意与我同行否?”修流笑道:“如此最好,路上也好有个伴。”
修流跟白日歌道:“白大姐,承蒙你相送。你跟勾壶先生先回杭州去,好好将养一阵子吧。我就借铁岩他们的船只回闽中。”白日歌垂泪道:“周兄弟,既如此,你多保重了!这一别,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修流听了,心下也是酸楚。修流正要跃上铁岩的船,白日歌又将修流拉到一边,悄声道:“小兄弟,你得留心那个小白脸!”修流笑了。他觉得,女人实在是太敏感了。
修流拜别了勾壶,一跃到了铁岩的船上。忽然白日歌叫道:“修流兄弟,这袋水你带着!海上航行,该多喝点水。”说着,将一袋百来斤重的水,轻轻抛了过来,修流一手接住了。大麻喝彩道:“这位夫人好功力。她的武功,似乎不在郑夫人之下。”
他说的郑夫人,便是郑成功的母亲,铁岩的姑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