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最早讀武俠小說是在剛進初中那會兒,鄰居家的壹位玩伴不知從那裏搞來壹本金庸的 «書劍恩仇錄»,只是壹本下冊,開頭還掉了數頁,破敗得就象古堡裏出土的秘籍。
若是今日,單憑金庸這兩個大字,別說只是掉了數頁,就是掉在火堆裏燒得只剩下了數頁,我也少不了要搶出來瞻仰壹番。當時武俠小說在大陸還很少見,我自然也不知金庸為何物,見書頁破敗,便只是漫不經心地翻了翻。讀到開頭幾段陳家洛 “哥哥” 長,“哥哥” 短地跟乾隆套磁,更是不耐。正要把書扔在壹邊,卻瞥見天山雙鷹攻入六和塔的段落,於是續看了下去。
這壹看越看越心驚。以前沒讀過武俠小說,心裏面對打鬥的印象很粗淺,也就是水滸傳裏 “提著醋缽兒大小拳頭” 捶來捶去,幾曾見過金大俠這麼摩登的打法?讀到無塵和陳正德在六和塔上比試的那壹段,尤其是讀到無塵從六和塔十三層跳下,直落到第五層才右臂平伸,用劍鋒搭在塔檐上借勁翻起,簡直連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六和塔我去過,站在十三層上往下看壹眼都會心跳加劇,要讓我跳下去,想壹想就先暈了。
後來壹段時間和夥伴們談武俠時言必稱無塵。
二
讀金庸的 «射雕英雄傳» 也是在初中。當時全本的 «射雕» 尚無處可覓,在同學間流傳的是七、八本白封面的冊子,內容與全本相比略有刪節。盡管如此,大家仍是妳爭我奪,壹冊難求。混戰之中我也偶有得手。那時也顧不上先後順序了,搶得壹冊已是福份,躲到壹旁看完再說。
真正系統地讀 «射雕» 是幾個月後。當時從父親單位的圖書館裏借到了兩卷本的 «射雕»,內容雖仍有刪節,不過前後貫通了看已足讓人廢寢忘食。壹口氣看完上冊後走出屋子稍事休息,只覺滿腦子都是 «射雕»,走路暈暈乎乎,仿佛站在黃藥師那條出了海就會沈的船上,壹時間頗有走火入魔的感覺。 «射雕» 的故事在武俠小說中也許是最可亂真的。郭靖由壹個資質愚鈍的小孩逐漸成長為絕頂的高手,壹步步環環相扣,絲絲入理,直是渾然天成。不象許多別的武俠小說僅靠壹兩本秘籍,三四顆仙果,跟調配速溶咖啡似的,十天半月就把主人公倒騰成高手。
金庸寫完 «鹿鼎記» 後說自己的小說 “後期的比前期的好些”。此話雖不假,不過回想起當年讀武俠時如癡如醉的感覺,達顛峰者卻非 «射雕» 莫屬。無怪乎壹度磨拳擦掌意圖染指武俠的夏濟安先生讀過 «射雕» 後感嘆道 “真命天子已經出現,我只好到扶余國去了”。
三
武俠小說 “登陸” 伊始,許多雜誌就加入了傳播的行列,開始還遮遮掩掩,每次連載壹段,象小孩嘗酒,用筷子蘸上幾點舔舔。略覺甜頭即開懷豪飲,不醉不休了。最早見識梁羽生小說便是在雜誌上,雜誌名中似有 “巴蜀” 二字,想是來自四川的。厚厚兩大本雜誌只刊登了壹篇 “文章”: «冰川天女傳»。這也是我讀的第三部武俠小說。
饒是有金大俠兩部小說作啟蒙,«冰川天女傳» 中對武功的描寫還是又讓我吃了壹驚。先是看到蕭青峰用壹柄拂塵把崆峒派的壹個喚作崔老三的 “壹流高手” 拂下山崖,心想此人以撣灰塵之物傷人,豈不比黃藥師之用玉器 (簫),歐陽峰之用木器 (蛇杖) 更高明?方自尋思,斜刺裏殺出壹個雷震子來,三拳兩腳把蕭青峰擺平。正待佩服,天女 MM 又登場了,隨手撿片薄冰,只十招又把雷震子搞定。再往後更有黃石道人、馮琳、唐曉瀾 ... ... 壹個比壹個厲害,讓我不禁微有寒意,心想在這麼壹個由武功鋪成的無窮級數中我等不會武功的普通人與螻蟻何異?
許多年後,讀過了梁羽生的幾十部小說,覺得當年先看到 «冰川天女傳» 實屬幸事。梁老雖貴為新派武俠的開山鼻祖,佳作比例卻甚低。後期小說大都情節老套,平淡似水,筆下人物個性單薄,性格僵硬,好壞皆具臉譜化。打鬥亦流於程式,若非勢均力敵,則必有援手到場,直至均勢,最後壞人或力竭,或心慌,要不就是好人出險招,有好運,如願獲勝。鮮有象金庸小說中霍青桐對顧金標,黃蓉對歐陽克那樣以智慧取勝的。梁羽生寫得較好的反倒是幾部早、中期的作品。象 «冰川天女傳»,在武俠的基本要素外,論景有雪域冰川的風光,雄奇壯麗;論文有唐經天在冰宮填詞聯語,既影人名,又映景物,皆有可圈點之處。另外象 «萍蹤俠影錄»、«雲海玉弓緣» 等寫得也不錯, «萍蹤俠影錄» 後來以評書方式在電臺播出,我每期必聽。
四
早時囊中羞澀,武俠小說大都靠借,後來有了些零花錢,便謀劃著買幾本,其中買得最辛苦的當屬 «天龍八部»。
之所以辛苦,蓋因當年在書攤買的為五卷十冊本 (印象中未見其它版本),從第壹卷上冊露面到第五卷下冊出版竟拖了好幾個月。害得我每日必往書攤視察壹遍。攤主很有經濟頭腦,每冊新到先提價百分之二、三十,望穿秋水的我從來都等不及降回原價的那壹天,總是第壹時間乖乖被宰。
現在想來比較得意的是當時我竟能沈住氣不看 (其實也是怕看了上冊沒下冊之苦),直至購得最後壹冊才通讀,無形中應了陳世驤先生 “讀 «天龍八部» 必須不流讀” 之語。
«天龍八部» 後來愈讀愈感回味,不過當時卻不算最喜歡,究其原因,其實頗為好笑。當時我看武俠對人物武功的高下十分關註,而 «天龍八部» 在此節上偏偏不太自洽,比如慕容復與鄧百川、公冶乾等人聯手竟然不敵段延慶,與別處對這些人武功的描述明顯不符;又比如虛竹臂上中了鳩摩智這等高手兩招 “燃木刀法” 不僅渾若無事反將對方手掌震疼,也未免太過誇張。凡此種種,當時頗為計較,其實金大俠後期對武功的拘泥日益淡化,漸趨 “無相”,而我耿耿於 “本相”,看來悟性還是低了點。
五
和許多別的新東西壹樣,武俠小說進入大陸經歷了壹個由暗及明的過程。最初在公開渠道發行的主要是金庸和梁羽生的部份作品,後來很風光的古龍小說當時只在壹些租書店中流傳。
當年那些租書店因多屬非法,行事不免帶有幾分偷偷摸摸的感覺,就象 «倚天屠龍記» 中的明教因歷代受禁而變得詭秘乖張壹樣。我對武俠雖不無迷戀,終是覺得租書店氛圍不合,未曾涉足,對古龍小說的了解也因此晚了幾年。
幾年下來武俠市場已是玲瑯滿目,看過的書壹多,新鮮感便弱了,加之許多冒牌作品 (早年的冒牌是真刀真槍地冒,不象後來流行 “假” 冒,玩些象 “全庸”,“吉龍” 那樣的擦邊球,心細者尚可分辨) 混雜其間,對武俠的總體印象已不如從前。但好書就象是讓令狐沖垂涎欲滴的好酒, “即使是藏於地下數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古龍的 «多情劍客無情劍» 便是那段時期可資回憶的佳作之壹,個人以為那是古龍的顛峰之作。
«多情劍客無情劍» 曾被某地方臺 (好象是吉林臺) 拍成連續劇,卻知者甚寡。也難怪,那年頭拍武俠幾乎是港臺的專利,我好奇之下試看壹集,竟欲罷不能,連看兩遍方得脫身。個中緣由說穿了不過四個字:忠於原著。但這四個字實是近來熱衷拍金庸武俠的編導們最當借鑒的。把原著大卸八塊前請先問問自己:編寫武俠故事,編得過金老爺子嗎?
六
古龍的小說有點象段譽的六脈神劍,時而神奇時而平庸。武俠小說水平高下之判別在我看來當以人物塑造為主,情節構思為輔。古龍的壹些小說單以情節而論其變化之劇烈,懸念之密集堪稱罕見,委實可以讓人凝神摒息,神遊物外,卻常常只可壹讀而不可再讀。記得早年有壹次走訪親戚,偶然發現壹冊 «武林外史» (第壹卷),登時把與親戚寒暄之 “大業” 棄於壹旁,埋頭讀至日頭偏西,倒象是專程趕來讀武俠的。此後還念念不忘後續各卷,直至多年後購得全書。但通讀壹遍便束之高閣,再不曾動過,仿佛壹個苦撐良久的病人壹旦心願得償,於人世便再無牽掛。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象情節和懸念這類東西不知道時才吊胃口,壹旦知道了便如中秋之後的月餅,失去了光彩和魅力。而人物則不同,塑造得成功的人物有如世上活生生的存在,世界不會因為人們了解了這些人物而變得索然無味。
總體來講,古龍筆下的人物幾乎沒有形象豐滿的。但聰明的古龍另辟蹊徑,把世間許多情感和個性單獨抽出來,捏成非常純粹的角色,開創了塑造抽象人物的獨特風格。古龍筆下的人物為愛、為恨、為情、為義,皆有十分極端的形象和行為。讀古龍中、後期小說我總有這樣壹種感覺,金庸描寫的是人,古龍描寫的是魂。
古龍小說的抽象無處不在,論對話,金庸的語言可以學著 “用用”,古龍的語言恐怕只能學著 “玩玩”。論武打,金庸擅寫過程,壹招壹式清清楚楚,害許多小孩做武打夢,而古龍只渲染狀態 - 打鬥前和打鬥後的狀態。從前學熱力學時我曾戲言:要是讓金庸和古龍學熱力學的話,金庸大概會喜歡 “熱量” 和 “功” (過程量),古龍則多半只對 “內能” 和 “熵” (狀態量) 感興趣。古龍的過人之處就在於讓小說中的抽象神奇般地脫離了平乏,有時反給人壹種直刺心靈的震撼 - 只可惜達此境界的作品寥若晨星。
七
武俠世界之龐雜帶有明顯壹哄而上的感覺,作者和作品之層出不窮幾成新興產業。就象紐約街頭以花鳥竹蟲形象彩繪名字的工藝人,幾年前還形跡杳然,短短數月間卻在大街小巷蔓延開來,以致於市府欲關閉某人行道時竟能有百余名此類 “藝術家” 跳出來抗議。
讀過了金、梁、古,慣性之下對形形色色的效顰之作也多有涉獵,十多年間接觸武俠數目之多堪稱本人在專業之外所讀各類圖書之冠。只是能夠淌過歲月長河留有印跡的卻是寥寥無幾。這其中之壹便是蕭逸的 «甘十九妹»。
初見 «甘十九妹» 是在壹個書攤上,蕭逸的名字後還以括弧註明 “美國” 二字。當時尚不知蕭同誌是年屆四十才移居的美國,壹看這國別立刻生出壹種疏離感,心想外國人寫的武俠,莫不是 «三個火槍手» 壹類的翻譯小說?遂移目他處。當年存此想法而忽視蕭逸者興許不在少數,不久之後可憐的 «甘十九妹» 便淪落到了新華書店的特價區裏,這在早年的武俠小說中是頗為少有的。與這種不幸的少有遙相呼應的是 «甘十九妹» 少有的悲情結局,尹劍平最後雖也 “抱得美人歸”,可惜 “歸” 的卻不是人間故裏。這種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的命運悲情也許只有 «天龍八部» 中蕭峰與阿朱的故事堪與比擬。
後來讀了蕭逸的其它小說,雖部分章節 - 比如 «無憂公主» 中海無顏、高立、紮克汗巴等人在藏北雪原驚心動魄的爭鬥 - 寫得頗見功力,但整體構思皆不如 «甘十九妹»。
八
在早年那段圖書品種相對匱乏的日子裏,武俠小說在校園裏甫壹探頭幾乎立刻便成為家長老師們壹致圍剿的對象。可是武俠小說號稱 “成人的童話”,魅力所至對家長和老師同樣具有 “殺傷力”。當年參與圍剿的前輩們中的壹部份正是在這種圍剿中 “出師未捷身先卒”,戲劇性地見識並喜歡上了自己的 “戰利品”,就象小說中那些矢誌復仇卻不小心愛上仇人女兒的俠客們。
我常常想,如果世上只有金庸武俠,或許人們對武俠的看法會正面許多。金庸武俠及至後期雖有 “俠氣漸消,匪氣漸長” 之勢,但流淌於大多數作品字裏行間的那種浩然的氣質,實是遠勝於如今許多以頹廢為酷,視痞子為榮的所謂時尚文學。對讀者潛移默化的正面影響亦勝過自中學起就讓孩子學會敷衍了事的政治品德課上的說教。只可惜光怪陸離的現代社會總是被太多的喧囂和功利所圍繞,使得許多原本不錯的東西迷失在無窮無盡的模仿與重復之中。
早年所看武俠印象至深且有代表性的大體就是以上這些,有時候重讀昔日那些小說會讓我想起中學的許多美好時光,就象飄蕩在夜色中的悠揚老歌常常會捎回壹些久遠的記憶。隨著年歲的增長,雖仍看武俠,但曾經滄海難為水,終無當年的沈醉感,故不再續寫。前些天看連續劇 «風雲»,很喜歡其中的兩句詞,後又在別處覓得另兩句,附在此處聊作結尾:
倚樓聽風雨 淡看江湖路 莫名話天涯 獨言寸心間
二零零三年壹月二十七日寫於紐約 (http://www.changhai.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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