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nhattan” 是伍迪艾伦一部很早的电影,至今清晰地记得在“蓝色狂想曲” Rhapsody in Blue 惊涛骇浪的旋律与“Someone to Watch over me”暗影微光的温柔低吟中,他诗意盎然地礼赞那个他一往情深的世界之城。透过他的眼,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迷幻辉煌的国际都市。纽约,纽约,它的华美,它的伟岸,它的浪漫,它的遥远,曾是我心中模糊优美的梦想,后来这梦想渐渐变成青春的理想,远方的诱惑,让平凡如我辈者展开夸父逐日式的求索,带着一颗流浪的心灵,飞越本土,来到这个自由的国度。
来美的日子,去过四次纽约。其实,第一站便是纽约,后两次是因为开会,在三五天之间,蜻蜓点水,做匆匆的过客。最近的一次,为了一个奇怪的不能释怀的念头,又只身前往纽约,闲居了近一个月。离开时是一个醉意甚浓的夏日夜晚,飞机拔升,地上的灯火再次幻化成一片星光璀璨,非常华丽的告别。“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屈原千百年前如是说,我也这样安慰自己,太多的事情等着我,我压抑着不去追思回味那些浪掷游走自得其乐的日子,离别须臾,愁思甚浓,万万不曾想到,在我离开后不久,一个美丽的梦想跌落在冰冷残酷的岩石上,碎了。
人类的脆弱与无奈在瞬间暴露无遗。坍塌的世贸中心,惨淡、惊恐、无色的脸,发自于绝望与求生的内心,我不知道血火流光的幸存者,有着如此可怕经历的人们,是否还能真正随意的生活,人的生活,其实是很容易被摧毁的。热血涌动下的暴力冲突,恐怖蔓延的民族裂痕,让现代文明的标志如此轻易地毁灭了,烟消云散,一片废墟,没有什么比清楚的伤心更让人心碎。黑色的九月,一件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突然让我作为异乡人的身份有一丝惊惶,之所以强调惊惶,因为我不确定这份情绪是否源于周遭极端事件的反弹,梦想的滥殇中有一部分是现实破败后的疼痛与心悸。
第四次来纽约,我才真正感到这个狂躁的世界之城的不可遏制的美丽。人际的冲突,感官的抵触刺激,文化层面的对斥张力,的确随处可见。前不久的一本国际财经杂志形容纽约奔放自由的节奏是个人主义的最佳舞台。纽约不寻求表面的和谐共存,它包容一切的岐见和不同。巴洛克繁复绚丽的建筑美学,希腊风格的匀称简洁,我可以单单为此悠然地走上一个下午。我记得乘船漫游哈德逊河与东河,满目笔直林立的楼层,相得益彰的人性尺度和空间美感,确实有诗的凝敛大气的美。我也在世贸中心的顶层鸟瞰如蚁爬行的车水马龙,有一种接近宗教般的秩序与和谐。但一个城市的风格与情趣不单靠其死的静的建筑和古迹,更多的是仰仗奔波营生其中的人群,带出它特有的节奏与气息。虽然生存竞争的残酷把生活调至声嘶力竭的频率,但物质不灭依然是纯粹的真理。我曾游魂似地自西向东开车乱逛,烛光摇曳的哈德逊河口,上班族菁英的夜生活舞台,人手一杯酒,在露天街上,人人西装窄裙的束缚里,竞争较量的高压丝毫不减。夏日的纽约,笙歌处处,繁华寂寞。昏茫茫的夜色,高楼的灯光云影在车窗玻璃上晶莹地擦过,象诀别时的眼泪。
那一段已经过去的旅行的日子,对于我今后的生活,将会有怎样的影响?看着在纽约拍的照片,曾经发生的一切,仿佛我身后的脚印,一点一点地紧跟着我。这段日子对于我,象一朵死亡的菊花,总是散发出干燥但不褪色的芳香,因为它象征了许多许多无法再拥有,但又不消失的东西。曾经遗憾自己不幸生活在和平的现代社会,完完全全被宁静和物质以及社会认同所淹没,渴望在一种艰苦而有意义的生活中磨炼自己,直至今天,我才明白,那是一种叶公好龙式的浅薄,拥有这份安逸狭小的生活,温馨可人的情感体验,还有什么大而沉重的东西值得去追求?
又不知为什么,想到《倾城之恋》,那是一道墙,在张爱玲的小说中,范柳原与白流苏说要再相遇时的那一道墙,纽约的一个特殊朋友,遥祝他平安。天涯逆旅,人生如寄,自由而无根,恣意而沉默,心不受禁锢而灵魂疲惫。我自怜之余,想到坍塌的梦幻之城,但纽约人自是纽约人,有他们的强悍和韧性,并不需要我的哀矜;美国自是美国,不容许任何人破坏它的傲岸和至美。
纽约,纽约,摩天大楼的轮廓在断壁残垣的阴影中隐去,我突然想到伍迪艾伦不止一次地在他的电影结尾中疾奔,去追寻他已失去或不可挽回的,流光的城市。我眼前也如同火柴划过磷纸,再次幻化出一座璀璨华美的永恒之城,纽约的碎片,记忆归零,我疼痛得微微痉挛,想写下一个人的伤情和落寞,在纽约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