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这一趟,前半个月和父母倾诉离别情,乡思依依,时光飞逝如电;可回美前最后一个星期却在家如坐针毡,慊慊思归。真是一夕是百年!
怪我自作多情,回国的决定实在是个考虑不周的错误。是的,在初到美国的几个月里,我常常勤于思乡,因为从未离开过武汉,从未离开过父母亲人。这次回国前心里曾反复上演着在父母身边其乐融融的一幕又一幕,多想和他们再住上一段时间,来一次天伦重温,可这次回家,我悲哀地发现:我改变了太多,甚至再也无法和父母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其实这在几年前他们来美国看望我短短的一个月内已显露端倪。我真心地爱他们,但我知道,如果再和他们住在一起,这种爱就会成为一种对彼此的伤害。
现在我开始羡慕美国人的“孝道”,到美国同事家开PARTY,父母儿女象兄弟姐妹一样,不但是称呼起来简洁明了,而且彼此之间的关系也简单明了,家人之间互相倒杯水也说“THANKYOU”,不小心谁碰了谁一下也说“I’MSORRY”,小孩做家务劳动,家长要给小费,如果损坏了家里的什么东西,要用自己的零花钱赔偿。这在我们看来有些“不近人情”,但实际上,这种爱不需要回报,谁也不欠谁的。在此前提下,爱就是爱,是纯精神的。儿女不会因为父母不给自己买这买那而认为父母不爱自己,父母也不会因为儿女没有按他们的心意生活而认为儿女不爱他们。爱不意味着任何事,爱就是成年的子女偶尔给家里打个电话,有时间或逢年过节回家一趟,然后拥抱,说很高兴见到你,爸爸妈妈,我想你们爱你们,然后再见吻别。爱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绝不是象我们的文化里,爱父母要割屁股或大腿上的肉,要把自己的亲骨肉埋了,还要大冬天脱光了衣服趴在冰河上。好象只有那样才是大恩大义,大恨大爱。
亲情如此,爱情亦然。其实人与人之间,父母与子女之间,恋人之间,最好不要有太多恩义。有恩有义,就有忘恩负义,有埋怨,有要求,有仇恨,恩义是一种负担,没有恩义,我们会省去很多麻烦。感恩戴德,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投好象是我们的文化特有的,美国人不大讲恩义,只有感情,我对你好,是因为我喜欢你,有一天,我们不再喜欢彼此,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扬鞭打马绝尘而去,大家日后“再见亦是朋友”。我们看美国电影,男女主角许多时候在第一眼就看上对方,很快就可以上床,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不需要什么理由,喜欢就是最好的理由,而国内的编剧导演总要为男女主角的相爱想出很多理由来,女人为什么喜欢这个男人,因为他为她做许多事,因为他舍身救她;男人为什么喜欢这个女人,因为她为他牺牲受苦,她永远等他。仿佛必须有这些恩怨纠缠,爱情才会有份量。
基于我头上少毛(来美后头发掉了不少)身上长刺(动不动在家与父母展开舌战)的变化,妈妈痛心地回忆以前的我如何听话如何不让人操心如何使她感到骄傲,现在她感到对我一二十年的栽培彻底毁于短短五年的美国生活。她觉得她这个做妈的付出和回报相差太大,听我妈说话的口气,没有过去和将来,一副现在和我算总帐的样子。这又让我想到英语语法里的时态,一件事要弄清楚到底是发生在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就要运用不同的时态,不同的时态动词要有变化,所以就有了过去完成时,现在进行时,一般将来时等等的区别,很可能一件正在进行的事情,等一会儿你跟别人转述时至少应该用现在完成时或过去时才正确。比如说“做妈”这件事,生孩子养孩子的时候,是现在时或现在进行时,等孩子长大了以后,妈和孩子再谈一件家庭旧事,两个人都得用一般过去时,过去进行时或过去完成时,不可能用现在时或将来时。所以说在高速发展变化的社会,再也没有一劳永逸的事,就连做妈,也不能坐享其成,不能到老的时候唠唠叨叨“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养大容易吗?”,因为当妈倚老卖老的时候,她得用过去时。好汉不提当年勇,为什么呢?因为徒添伤悲,而且不见得管用。所以说,在高度竞争,开放的当代社会,没有一个位置是固定的。你不能企图一劳永逸,但你的辛苦也不是一点补偿都没有。儿女们自有他们的表达方式。在美国社会当“妈”并不意味着什么,尤其不意味着我是你妈,你就得听我的。但也不是“赔本买卖”,“妈”这个角色是不断变化着它的涵义和内容的,在做妈以后,必须迅速找到作为个体的新的角色,否则一切就不好说了。
这又使我想到另外一个朋友,他在初为人父不久,携子回国,见过高堂,往沙发上一坐,大喊好累!父母得意洋洋地说:“你现在知道你当时给我们添了多少麻烦了吧”。儿子一跃而起,道:“爸,妈,我现在才知道我给你们添的乐趣有多少!”
我本人也好,我这位初为人父的朋友也好,我们都是爱父母的,但我们的文化观念变了。在我印象里,父母除了数落年轻一代的种种不是,最多也只是站在一种居高临下的位置,不无宽容地说说“逆反心理”、“代沟问题”。我想,在离家这么多年以后,我已无法按照父母的意愿选择我的生活,我更愿意倾听来自自己心底的声音。也希望能通过一些对话,交谈,妥协,最后达成一种新的被互相认可的代际关系。我不是说这种关系就一定应该是美国式的,世界上有一个美国就够了,不需要再克隆一个,况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美国社会有和他们的历史相比不算短的保险体系,父母子女之间没有那么多的依附和金钱的关系,这是和物竟天择的文化观相适应的社会形态。在个人感情问题上,我想我们也应该寻求一种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对等的爱。以前的我完全没有认识到这一点,许多次情感的失败均源自我苛求的心。我一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这个问题上,我也想用一种理想主义的姿态来说话,也许,在我们经历了种种反复之后,我们会希望我们的亲情爱情关系将仅仅是一种亲情爱情,我们会要求我们每一个人,都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人,在人格上,经济上,只有独立的人,才有资格爱人,也才有资格说这种“爱”是最单纯的爱,也只有这种爱才不会是一种重负,令给予者和接受者都不堪其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