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我的眼前晃动着她老人家的身影,我的脑海里迭现出一幅幅我婆婆的形象:那是每当我给她添置一套新衣时,她的惊喜、她的珍爱、她的难为情以及她对我的夸赞……所有的这一切又在她老人家和蔼可亲的笑容中淡化,取而代之的是爽朗的笑声,是一幅音画合一的动景,是一尊任我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观赏都难以用言语描述的立体雕塑;有时我甚至觉得我婆婆的音容笑貌,就是活脱脱的一尊弥勒佛,让我永远仰望、尊敬。--无论我们相距多么遥远,无论我俩有多久没见面。
对于生育了三个光头小子的婆婆来说,她似乎命中缺女,而我虽不是长媳(丈夫在家排行第二),但我是第一个被带回家接受“审察”的媳妇。回想我们的初次见面,我的言行表现似深得她的好感,故她对我格外喜爱。
婆婆算得上十乡八里闻名的知识分子,但长期生活在偏僻的农村,她的生活习惯与当地农民基本无异,而穿着更是保持了农村人的本色。在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到六十岁,生活的重担、生活习俗的适应、加之服装上的简朴,这使得她老人家在穿着上显足农村人气息。人的言行举止,可给他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人的精神风貌却常在服饰上体现。翻捡我婆婆的衣服,几乎没有一件色彩鲜明的,而是具有那个时代特征的粗布褐衣。常言道:佛要金身,人要衣装。我暗自决定要为我婆婆古朴纯素的服饰添一些色彩。
第二次见到我婆婆,应是我参加工作之后。那是八十年代中,全国人民得益于改革开放,已从蓝、黑、草绿等统治了新中国几十年的主色迈进了色彩缤纷的新时代。我用工资的结余给婆婆买了一段做衬衫的料子。当我将白底米黄色条的布料展示给婆婆看时,她眼睛一亮,以一种略带羞赧但又喜不自胜地的语调说:“我从没有穿过这么花的衣服,我怎么穿得出去?”
说归说,婆婆还是立刻用那段布料做了她生平第一件“花”衬衫。打那以后,每当出门或应酬,她都会穿上那件亮相的衬衫,在人前“炫耀”:“这是我二媳妇买的。”虽然,那时我和她儿子并未结婚。
之后,当我又一次回到她的院子时,邻居们都会以一种羡慕的神情向我讲述婆婆的那件衬衫,描述婆婆的骄傲和自豪。
在稍后的年代,我中国人的服饰不但在颜色上形成万紫千红的景象,在款式上也已取得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仅体现在与花争艳,与春争丽的青年人的服饰上,老年人的服装、款式也色彩纷呈。记得是八五年,四川地区时兴太婆衫(太婆系成都地区常用语词,专指上了一定年龄的女性;属敬称),我就为婆婆买了一套纯棉的有衣有裤的太婆衫。
当我回到丈夫家并将那套太婆衫送给婆婆时,她欢喜得眼睛都笑眯了,嘴里还是那句话:“这么花(梢),我怎么穿得出去呀!”实际上,这套服装,在今天看来,极其普通,它是小白花碎撒衬蓝色底,但在当时,既雅致又时尚。婆婆从未穿过“花裤子”,连试穿都怪不好意思。但在我的鼓励及怂恿下,婆婆换上了那套太婆衫。顿时,人就显得有型有神,活鲜鲜一个港台富豪祖母的太婆样子。
婆婆平时舍不得穿这套太婆衫,她将它当作珍品似的保藏着,只有外出或有客人来访时,她才拿出来穿一下。
八六年的春天,我们迎来了婆婆六十华诞。我和丈夫把公公婆婆接到了我们居住的城里,同时也邀请了他们的另外两个儿子来我家。婆婆生日的那天,我邀请了我们夫妇俩的一些好友,风风光光地为她老人家排宴祝寿。就在同一天,我还送给婆婆一件深咖啡色平绒西装。婆婆穿上那件西装,顿时洋气了许多,一副知识分子十足的派头。几个儿子从未见过这么有风度的妈妈,都情不自禁地赞许说:这才是真真的练老师啊!
婆婆穿的毛衣,多是乡亲们或她自己编织的厚重毛衣,无型无款,没有美感,而仅仅是保暖。有一次,我为婆婆买了一件开襟的深绿色毛衣,婆婆穿上后,心里乐滋滋的,虽略显肥大,但婆婆说:“只要是二媳妇买的,我穿起来就是舒服。”
婆婆对我的偏爱,更让我要为她添置好衣物了。可惜,八八年我追随丈夫远渡重洋,我的孝心几乎成了夙愿,因为,我在国外一呆就是好多年,没有机会孝敬她老人家。
光阴荏苒。几度春秋后,我于九三年的春寒料峭时节回到了婆婆的家,回到了那一点未变的农家院子。婆婆一如既往地穿着和农村妇女无异的衣衫,白发皤然,皱纹更密更深,我见后心里万分难过。
我拿出在国外买的一件厚厚的蓝色拉链毛衫,“逼”着婆婆穿上。婆婆一生除了我为她添置的新衣外,多是农村乡民穿的大众款,没见过新时尚新款,当然更没见过或穿过洋装。当下洋装在身,又是那个年代里农村不常见的拉链款,我婆婆感到不太自在,但儿媳的好意,她又不好拒绝,只好半推半就,用她老人家当时的话说:老脸豁出去了!
接着,我拿出在成都专门替老人家买的纯金戒指替她带上,她激动万分:“我这一辈子都盼有一个金戒指啊!”听了婆婆的话,我白了一眼身旁的丈夫。因为在我替婆婆买戒指时,他竭力反对,还责怪我说:“我妈才不像你那样,拜金主义啦。”此时听完婆婆的感叹,我觉得十分自豪,我对婆婆的了解胜于丈夫对他母亲的了解。因为我知道,婆婆一生尽职于工作,忙于生计,她既无经济能力,也无心情去买这些“奢侈品”。
九四年底的冬天,我再次踏上了回国的路途。原四川地区的隆冬,虽不至滴水成冰,但寒冷至极,常令人受之而生畏。那个时代,没有暖气,没有充足的电源用于取暖,加之空气潮湿,屋内室外峻冷异常,当地人形容寒冷极至谓能“冻死老狗”,可以想象,到处湿冷冰凉,寒风透彻心背。刚在加拿大习惯了隆冬室内仍如春的我仿如一下子掉进入冰窟窿,想到我的婆婆等老人辈仍在熬受着冰湿严寒,我在途经的重庆百货大楼为我的公公婆婆各买了一件质地上乘的羽绒服。
我为婆婆选购的羽绒服是深紫带浅黄圆点的面料,显得既大方又有品味。婆婆拿着羽绒服,仍是同一种口气,同一种语调:“这么打眼,我怎么穿得出去?”
我知道,婆婆是喜欢的。
今年初回国,看见婆婆仍穿着那件羽绒服。我心里明白,婆婆在农村时,一直舍不得穿这么好的衣服。自公公于二零零三年去世后,她搬到城里,才真正开始穿上这件现已不怎么时髦的羽绒服。我知道,这件衣服,虽然年已久远,但在婆婆的眼里,是永远不褪色的,是永远时髦的,因为是儿媳妇给她买的。
当我快要结束这篇随笔时,我才猛然意识到,我又有许久没给婆婆置衣裳了。在过去的一段岁月里,我回国时多注意给她老人家买首饰或保健品等别的什物,但衣服类确给忘了。看来,下次回去探望她老人家时,我得好好地为她选上几套时装,我要把她打扮起来,让她老人家越活越显得年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