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这样一种思想,我选择了考托考G和出国。我一直不想承认是李捷改变
了我的方向,可是我知道她是导火索,她曾经举起一束火把在远处向我招摇。去
年秋天从北京回到学校,大四的课程已经不多,许多同学已经开始背单词练听力
了。我忽然发现李捷所说的话原来是一样真理,许多人都比我明白得多明白得透
彻明白得早。跟父母讲,父母说:能出国读书当然是一件好事情,我们全力支持
你。写信问夏剑黎,他说:正如你曾经不让你左右我的选择,我也不愿意让我的
意见干扰你的;而且,出国读书对许多科大人来说,都是最理想的选择;至少对
许多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一次尝试----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英语太差,我在学校的
时候说不定也会试了。可恶的英语啊,让我考研没上,让我们两地分居,尝尽相
思之苦......他的信不经意地转到缠绵的废话中去,那时候,我轻轻笑着,心里
对自己说:乔乔啊,我不会输给你的;我有家人和夏剑黎的支持,我会考的很好
很轻松......
大四上学期过去了,寒假回家和李捷见面又讨论了一些考试时间安排等等。
开学后,我准备了四月份的GRE和五月份的托福。那三个月里,我除了出席三门必
修课外,其余的时间几乎全部用来背单词、练听力和做真题了,给夏剑黎的信也
有些疏起来,老是说“我很忙啊”,其实我知道自己并没有象乔乔那样的用功,
因为我一直上网,一直偶尔和在教三相遇的陈渔没头没绪地聊上几句,交流着背
单词做真题的种种经验心得。我跟陈渔说:“只要不谈爱情,我们可以是朋友,
很好的朋友。”陈渔常常叹息着微笑。
考完了,课也快结了,特别轻松起来。那一阵子受班里人的影响,开始常常
上网了,经常约了李捷在清华BBS或者我们学校的BBS来聊天,又抱怨夏剑黎单位
怎么还没有连网,不然可以常常见面了呵。李捷说感觉GRE考的不好,我安慰了她,
同时又开始劝说夏剑黎准备英语考试,他总是拖泥带水地“嗯哈”着......
在北京的黄昏里,我想及宿命等等。过去的一年,许多事情不知不觉地发生
了,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我和夏剑黎两个人。在夏剑黎毕业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
将来的事情,只晓得上课、考试和游玩;在他毕业的时候,我也只是以一个旁观
者的身份观察和劝导着,为他说“毕业生惶惶如丧家之犬”而笑着,但这时候我
才知道那时的笑原来竟是因为自己没有那样的切肤体会,而且也没有把他看作我,
把他的命运看做我的命运。可是,我如何能够把他的我的融成一体、毫无差别?
我能吗?我不能。我真的不能。我可以在他不开心的时候劝慰他,在他快乐的时
候跟他一起笑,可是我不能把自己的命运、选择和自由同他的命运、选择和自由
捆绑到一处,我有我的方向啊,虽然我从来就不曾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方向,又将
把我引向何方。也许,在骨子里我爱的只是一种流浪的精神,一种追逐灵魂自由
的放肆,一种报答自己命运的生活。而朋友、情侣和家庭注定都是我生命中的过
客,正如我是他们的过客;缘尽就是陌路,握着的手终究要分开,缠绵的爱情终
究要结束,泪水和欢笑终究要换新的角色与舞台......我害怕审视自己了,因为
我发现自己的自私,发现自己远不是麦克所说的“一个传统的东方女子”,是个
想爱、要爱和爱过的,但是却不能够承诺永久的女子。就是说,夏剑黎的决定是
正确的,无论对他对我,公平而理智,我无法怨怪和责备,而且知道那一切也毫
无意义。
漫漫地想,慢慢地走,路边是月前两人一起吃快餐的那家叫“青春”的快餐
店,我还记得那回吃的是胡萝卜肉片和四季豆烧肉,还有那一酒杯似的西红柿蛋
汤。夏剑黎说汤好酸的时候,抬脸皱眉地看着我,那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和那一双
大而黑的询问的眼睛,竟那样清晰地横立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顿住,摇头,
还是长安街的黄昏,各色人流匆匆,我一个人孤独地漫步。往前继续走,我心里
想:我爱他,爱他的什么呢?难道仅仅是他英俊的脸眼和挺拔的身材?我爱过他
的智慧和情感吗?我疑惑起来,我一直认为自己的智慧足以阻碍我对男性智慧的
盲目崇拜,所以我从来就没有为他的学识智慧叫过好,甚至为他的英语不行而嘲
笑过着急过......从一开始我就认为他有些邻家男孩,甚至邻家弟弟式的柔弱和
小愚若智,喜欢他的貌若冷静,也许盼望过他的凶狠、霸道和狡黠,最终没有体
验,却也没有后悔......这么说,在德智体三个方面,他吸引我的仅仅是“体”
这一项吗?我惊讶于自己的发现,虽然心里知道这发现并不一定正确,却依然在
那一刻为这样的发现,发现我自己可能是如此浅薄的女子而羞愧难当。在北京,
在长安街的初秋黄昏里,我的思绪就象春末的飞絮一样紊乱纷繁,而且我想对飞
絮过敏的人一样对自己的思绪厌烦起来,我知道我必须找到出口。
看表,已经七点过一些了。他在哪里呢?他们的办公楼已经隐约可见,我意
识到自己不想知道他现在的方位,我要他在未知的精确经纬中感到吃惊和惶恐。
走到一个公用电话,投了币,轻轻,轻轻按着他的BP机号码,希望自己按错,
希望打不进去----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愚傻的念头。小姐甜美亲切地问话,我说
了他的电话号码,然后留了一个“冰”字,----在想说“纪”的刹那,我改变了
主意。
很快,夏剑黎回了话。我拿起话筒,轻轻地“喂”了一声。
“是你吗,纪冰?”
“你说呢?”我笑起来,并自信他能听出我笑声中的狡黠和亲切。
“你 --- 在北京?”
“是啊,很突然,是不是?”
“嗯......啊......你......到北京干什么来了?”
“喂,这话好象不那么友好哦......想你了,就来看你呗!”我在电话前转
悠了一下身体,就在那瞬间感觉到自己的可悲,停了笑,停了动作和语言,静静
的,泪水溢出我的双眸。鼻腔开始发酸变涩,我移开话筒,稍微镇定了一下情绪,
听筒里传来夏剑黎的声音。
“你收到我的信了?”
“八月份的两封信?收到了啊。你现在写信越来越短,越来越简洁了嘛----
哇,不会是移情别恋了吧?”
“......----纪冰,我是说九月份的信,我才给你写的信,很长的,你收到
了没?”
“没有啊!你哪天寄的啊?一般三四天就能到的,会不会丢了啊?去年不就
丢过嘛!”泪再次涌出来,我抬起脸,眨眨含泪的眼睛,望着灰黑的天空,街上
的车灯、路灯和霓红正逐次亮起来。北京的夜来了。在那瞬间,夜来了。
夏剑黎在电话那边嗫嚅着,我装做关切地问他:“怎么啦?很重要的事情吗
?要是废话,见了面跟我讲也行啊!”我想用笑声来掩饰我的真实情绪,可是我
笑不出来。
“没什么----怎么来了也不先打个招呼?我好去车站接你啊。今天中午到的
?怎么这时候才到我这儿?吃饭了没?......”他絮絮地问起来,我细细地听着,
害怕错失一句话一个字,心里想着这可能是他最后一回的温存体贴,最后一遭的
甜言蜜语,我将细细聆听,细细珍藏,并在往后的黄昏里细细回味他的每句话每
个字,每样神态,每种动作......于是我急躁起来,笑嗔道:“说什么呀,人都
来了,苦也受了,罪也遭了,我要见你呢,让不让见啊?!”
夏剑黎在那边尴尬窘迫地笑起来,然后问:“你现在在哪儿接电话呢?”我
告诉他自己的方位,又说:“好了,你过来吧。我们在以前吃饭的‘青春’快餐
店门口汇合,好吗?”他说:“好,等着我!”挂了电话,心情一阵紧张,最艰
难的一段戏已经开始了。人生如戏,戏般人生,在真正地刻意要去演出人生的时
候,我感觉自己是一个拙劣蹩脚的戏子。
我站在离快餐店大约十米的树下,然后看见夏剑黎东张西望地走过来。他穿
着海蓝格的长袖衬衫,下摆收在蓝得发白的牛仔裤中,脚上是去年夏天买的黑色
沙滩凉鞋----我想到他的脚丫子,红红白白的,很整洁的脚趾。那一刻,我想起
夏剑黎身体的种种细节,脑后的一颗痣,右胳膊小臂内侧一根长长的汗毛,左边
脸颊上米粒大小的一处微凹......很多时侯我无法相信自己对他的身体会了解和
记忆得如此清晰,而且隐约觉得自己因为这每一样的细节而爱他喜欢他。夏剑黎
的头发好象剪短了,使得他急切寻找而无果的脸上茫然中透着天真----那要命的
天真,我怎么能够相信他会狠心地跟我提出分手,那始终笑着的、易脸红的大男
孩?
就在他张望等待的时候,我镇定了心跳,慢慢地向他身后走去,笑意盈盈地
叫他:“夏剑黎!”他转过身来,脸上的惊喜是真实的,跑到我身边,拉住我的
手,问:“躲哪儿了?”他纯净无瑕的脸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子,胡茬青青地隐现,
嘴唇是丰润的红,鼻孔极富生命力地翕动着......我握紧他的手,说:“在哪里
都不重要,只要心里有,就永不会丢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