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教培训的课上有一项是总结技巧的训练：读一篇文章，然后到课上给学生
讲这文章的大意．我当时选的主题是＂美国学生的俚语＂，大致有三个部分：教
育界专用语言，大学生通用俚语，康奈尔大学特有俚语．说到俚语，首先想起在
科大时的一些＂黑话＂：＂裤子大＂是鼎鼎有名了，那＂我死（洗）了，你还没
死（洗）＂立马就把三孝口四牌楼和合肥的人群拥到我面前来，而＂巨恶心＂，
＂Ｎ酷＂，＂狂牛叉＂，＂萎得一屁＂让我想起那东区西区匆匆奔走的一个个身
影，再把偶像叫＂恶心＂，把＂打的＂叫＂打得＂就是我所在班级的专用语言了，
想起这些叫法的时候，就有一张张鲜活的面孔浮上眼前来．

　　言归正传，且说我给人讲美国学生俚语的课，课后又去跟主讲老师加瑞谈我
的＂上课技巧＂问题，照例是纠正我的发音，不过这回那愈老愈酷的美国人说：
你很有些做老师的天份嘛！听得我心花怒放．收拾书包的时候，加瑞说：过几天
就是斜坡节，你可以去亲眼看一看了！所谓的＂斜坡节＂就已经是康奈尔大学特
有俚语了．

　　在有名的尤里斯图书馆西首是一坡大草地，大约有万把平米的样子，碧绿的
草坪上长了几棵年代久远四季常青的松柏枫桉之类的大树，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从
什么角度来欣赏这个大斜坡，都是一番绝色美景．

　　上学期，我有三门课都在文理方场附近上，因此经常就在尤里斯图书馆里自
习：这图书馆原本有些年头，是康奈尔十九个图书馆里头较有资历的一位，里头
本科低年级的学生用书大约多些．要是看照片，尤里斯图书馆金碧辉煌，几乎是
美轮美奂．自修室临西，顶上是玻璃，透进一片日光到自修室的阶前．带玻璃顶
的自修室从颜色和形状上看又象个＂大鱼缸＂，因此康奈尔人有时用俚语＂鱼缸＂
代称此地．自修室里有宽大的桌子，舒服的沙发，可坐可卧能躺能睡，自然更加
吸引人一些．图书馆的走廊里放了些有关该馆的资料逸闻等等，最有趣的是玻璃
柜子里冠冕堂皇地放了一些照片和文章，大意是说某年某月康奈尔的一对男女学
生在尤里斯图书馆自修室相遇相悦最后结成伉俪，流传一段佳话－－图书馆颇有
以此为豪的意思，想去和中国大学里面对待恋爱的＂两不＂政策相比又别是一番
风味了．我喜欢这个自修室，除了这些因素之外，再就是因为图书馆外面的那个
大草坡，人称＂尤里斯斜坡＂，隔着玻璃看去，碧绿如茵，又象一瀑绿毯流淌到
底，直达坡下的西大马路．斜坡上的几棵松树，伟岸挺拔，四季常青，常让我联
想起一些广告招贴画里面的美景来．

　　我在课上给人解释，斜坡节是指每个春季学期授课的最后一天，康奈尔大学
的学生集体逃课：大家聚集到尤里斯斜坡上，纵酒放歌，狂欢派对，表达又一个
学期结束的欢欣狂喜．．．许多教授也知道这是康奈尔近百年的传统，因此往往
提前宣布取消最后一个星期五的课程．

　　做惯了乖学生的人也总会有一些出轨的冲动：自从知道了这么一样活动后，
我就一直自觉不自觉地盼着这斜坡节的到来．甚至跟实验室的台湾出生加拿大长
大在美国读书的启哲打听往年情形，启哲笑着说他去过几回的，不过是人望我我
望人，大眼看小眼黑眼看碧眼的热闹．我却不大信：他们待久的人自然不好奇，
我却是新来的．于是星期四那天，实验室的美国人克里斯说第二天要去斜坡节的
时候，我就和他约好了明日一起去．

　　五月七号，星期五，９９年的斜坡节．这天我有一节工程数学课，教课的印
度教授却不解＂节情＂，要赶着最后一节课讲高等微分方程的求解，－－我到底
还是有贼心没贼胆，不敢逃这最后一课，决定下课再去看热闹，央了克里斯在何
氏广场等我．心不在焉地听完课，托中国同学帮自己把书包带回，迫不及待地穿
过工程方场，走过十字路口，到了何氏广场那儿，一眼看见克里斯站在显眼的位
置等着我．何氏广场是康奈尔的一个中国校友捐助建成的，西面是威乐德．斯皮
特楼－－本科生常开ＰＡＲＴＹ和吃饭的地方，东面是学校商店；何氏广场则多
为学生集会所用：平时走过，老看到那儿热热闹闹的，有时候是学校音乐系的男
子乐队在唱歌，有时候是素食主义者们在那里发放他们的宣传品，有时候是学校
的同性恋组织在那里大声疾呼些什么．．．让我想及北大的三角地那种地方．记
得去年刚来的时候也曾经看到中国人在那里为国内的大水灾募捐，春节时纽约来
的舞狮队也是在那儿表演的．

　　我和克里斯从何氏广场转上往西北方向的一条下坡小径，再抬眼就是尤里斯
斜坡．一壁和克里斯说笑，一壁举头观望：斜坡上早已经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白男黑女，莽汉娇娃，占满了尤里斯斜坡的每一寸草地．

　　我们和克里斯的室友悌姆一处站了，克里斯从书包里取了啤酒散给我们，就
开始＂看人＂：有人戴了巨大的斗笠样草帽，有人顶着顾城式的圆柱型纸帽；有
把头发染成彩色的，有在脸上画了稀奇古怪图案的；许多女生自然机不可失地穿
了深低胸大露背的夏季衣服，有些男生则不甘示弱地露着上半身；有的套了床单
裁成样的怪服，上面隐约画着些八卦样的图案，也有圾拉着拖鞋来去的，倒有些
科大学生的风采．．．

　　我们三个一边喝啤酒看人，一边说些闲话．说了天气好，克里斯就说他自己
过去几年每年必来的，有一年下雨，他还是来了，结果和另外两个跌得满身泥泞
的学生拥抱致意时自己也成了泥猴子．克里斯又问我中国大学可有类似的活动，
这倒让我难答，想了半日道：也许学生运动的时候会这么热闹的，平时倒难得这
么多人聚集一处的－－感觉美国人真是会过节的，造了母亲节父亲节等等不说，
在大学里逃课也要造了斜坡节来合理地美化和放松．说毕自笑，他们也笑．

　　克里斯在康奈尔已经呆了六年，研究生的两年又一直做助教，因此倒看着不
少熟人，时不时地过来跟他行吻颊礼拥抱礼的－－看了几回克里斯优雅地弯腰行
礼，也就转头再去望人，倒远远看见实验室的日本人松本龙生，韩国博士后李锁
宇和台湾学生启哲，算是比较少见的亚裔面孔，挥手招呼，他们却没看见．

　　有些学生象我们一样站在一地看人看风景的，也有许多学生是来来回回走动
逗乐寻热闹的，每人手里举着啤酒果汁矿泉水之类的饮料；不时有人把大气球往
天上打去，每落到一处人头上，大家就继续拳击维持气球的全场运动；偶或有学
生振臂高呼，顿时应者云集，几千男女的声音汇成一腔，若狼嗥似虎吼，端的有
震天动地之势；已然有些醉意的人开始互相往身上倒矿泉水等饮料取乐，淋得头
发湿漉漉地披散开，湿潮的衣服紧贴着身体，男女学生们兀自哈哈大笑着－－我
倒不时挪一挪，避着些饮料雨．

　　克里斯和悌姆一罐接一罐地喝啤酒，然后就开始频频如厕更衣，自己只喝一
罐，却觉得脸上热辣辣地起来．一些穿着警察样衣服的医护人员走来走去，以便
及时发现和抢救饮酒过度的学生－－克里斯说这种事件每年斜坡节都要发生好几
起的．还有一些穿黄衫的学生，专门拾捡地上的易拉罐矿泉水瓶等等，克里斯说
这是志愿服务人员，负责清洁工作，又缀一句道：千万千万不要去做这种志愿工
作，吃力不讨好的．自己笑起来，谁说美国人都是＂傻乎乎＂地乐于公益呢－－
有时候我根本不觉得克里斯这个美国学生跟我这个中国学生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耳朵里除了鼎沸的人声喧哗，也有鼓声时时穿人山渡人海地传来，自己好奇
地想去瞧瞧．于是两小时后克里斯和悌姆要回去的时候，自己就留下来循着鼓声
往草坡下首去．大约在草坡的中部，在人群的南边边缘，十几个男女围成一圈，
打鼓跳舞．看那打鼓的：有置在地上用槌打的，也有夹在掖下拿棒敲的，也有停
于胯间以手拍的，鼓鼓有震耳之声；看那跳舞的：有长发的黑色女子闭着眼睛走
着巫女的步伐，有休闲穿着的白人男女技巧地跳跃腾挪，也有长裙的亚裔女子轻
轻旋转飘移的，人人有乱目之型．．．

　　自己听了半日鼓看了半日舞，又绕着斜坡巡视了一圈，看人们开颜欢笑，搂
搂抱抱，感叹着他们的热闹和欢乐，却又知道毕竟这是不属于自己的．回去路上，
倒想起张楚的那首＂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觉得稍改无妨：这是一个逃课的季节，
空气里都是啤酒的味道，上课的人是可耻的；这是一个逃课的季节，大家在草坡
上相互微笑，搂搂抱抱，这样就好．．．

　　已经下午三点了，自己腹饿难耐，想大学城的中国餐馆也必关门了，下午又
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就坐了班车回来．一路昏昏沉沉地想着周末要洗衣要
买菜要给家里打电话要给好久没写邮件的朋友发邮件要啃书准备期末考试，有一
丝丝的悔意袭上心头，－－再次觉得，这斜坡节的热闹竟真地不属于我这个看客
和过客的．

　　晚上吃了晚饭，室友说：中国大使馆被美国和北约炸了．于是忙着电视和网
络两头看新闻．．．几天后，我在电视里看到康奈尔大学的两百多名中国留学生
聚集在何氏广场，举着标语进行示威活动，－－在同一个校园里，在尤里斯斜坡
附近的何氏广场，在美国学生寻热闹的地方，我们以另一种方式向世界表达一群
中国人的心声．．．

　　　　　　　　　　　　　　　　　　　１９９９．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