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鸽子》带来文字狱
———维吾尔作家亚森的命运
茉莉
一篇寓言故事给作者带来十年牢狱之灾,这种事在今天似乎有点令人难以置信。但在连一只鸽子都不许从举行盛典空中飞过的国度,这却是千真万确发生了。新疆维吾尔族青年业余作家努力默赫默德.亚森,在《喀什文学》杂志2004年第五期发表一篇散文式寓言《野鸽子》,因而被指控涉嫌分裂活动,于2005年被判取有期徒刑十年,至今仍在乌鲁木齐第一监狱服刑。
亚森的命运凸显了维吾尔族人不自由的处境,也彰显出文学在人们受压迫的现实中所扮演的抵抗者角色。在无处言说的政治高压下,文学以深沉含蓄的方式,以热情而富有想象力的文字和意象,诉说人们心底的梦想,表达对自由的渴望。文学的这种巨大的魅力,令掌握国家机器的人感到惶恐不安。
◎ “或让我去死,或给我自由!”
这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寓言。故事的梗概是:一只年轻的野鸽子飞出它的家乡——美丽的草莓滩,飞到有人类的地方,尽管母亲告诫过它,说人类诡计多端,但这只野鸽子不相信,它对与人类一起居住的家鸽的生活充满兴趣。
那些家鸽告诉这只野鸽,说只要有鸽笼住,主人对他们还好,生活平安,它们就什么都不想了。它们不知道到哪里去寻找灵魂,也不知道灵魂有何用。那些家鸽等着主人来撒鸽食,但年轻的野鸽子坚持自己去野外寻食吃,因为它记得母亲说过,人类是会把鸽子抓去吃的。野鸽子认为人类把鸽子关进鸽笼,限制了自由。而老家鸽却说这是“反动宣传”。
就在野鸽子谈论责任感的时候,它也落入人类的陷阱,被关进鸽笼了。野鸽子在挣扎中看见了母亲,原来这是一个可怕的梦。母亲给野鸽子讲述它那勇敢的父亲的故事。原来它的父亲曾是鸽王,在被人类俘获的时候,拒绝苟活,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而死。
为了献身于祖国和鸽群,寻找更安全的生存之所,野鸽子在像梦中所预示的一样真的出征了。在野鸽子飞进一个磨房寻找麦粒的时候,它不幸落到人类手中,翅膀被绑起来。野鸽子像他父亲一样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不吃不喝,拒绝被人类奴役,并发出悲愤的呐喊:“自由的凶手,无情的人类,或让我去死,或给我自由!”
最后,野鸽子的母亲带着有毒的草莓飞来了,它认为孩子决不该像奴隶一样生存,而应该勇敢的死去。野鸽子伸出嘴巴吃了有毒的草莓,它终于获得自由,从人类的奴役中解脱。
这篇原文为维吾尔文的寓言,采用了野鸽和家鸽的对话形式,描述两代野鸽子为自由而死的相同命运,展示出鸽子和人类相处的问题。它寓意深远,结构完整,语言优美,充满个性,深受广大维吾尔读者的喜爱,曾被推荐为苏穆如客网站的 “纳悟儒孜文学奖”优秀作品。
◎ 和古今中外的寓言一脉相承
亚森的这个寓言,继承的是古今中外寓言文学的传统,和世界文学中许多动物故事一脉相承。这些故事大都是根据真实的飞禽动物塑造的,借动物的样态、举止和性格来刻划人性,启发人的视野,呈现出人世中的普遍真理,寄予深刻的哲学思考。
在笔者所读过的文学作品中,法国十七世纪的著名寓言诗人拉封丹,就写过类似的寓言《两只鸽子》。故事说的是,有一只鸽子厌倦了平庸的家居生活,他不听另一只鸽子的劝告,展开翅膀飞到远方去旅行。 结果它遭受了暴风雨的袭击,一度被麦田上的网扣住,还曾被凶恶的秃鹫追逐,被淘气的孩子用弹弓打,最后带着一身伤痕回家。
在印度寓言里,也有关于鸽子的故事。寓言《国王、鸽子和雀鹰》的内容是,凶恶的雀鹰追逐鸽子,美丽的鸽子奄奄一息。慈善仁爱的国王为了拯救鸽子,献出了自己的肉身与骨头,最后众神把国王带往天堂。
几乎在所有的寓言里,在世界各国的文化中,鸽子都是纯洁、美丽、和平与友谊的象征。有关飞鸟的故事,不少和追求自由有关。例如,中国北宋文学家欧阳修有一首诗咏画眉鸟:“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又如一句名言:“有一种鸟是关不住的,它的每一片羽翼上都充满了自由的光辉。”
不仅是关于飞鸟的寓言,其他许多动物故事也展现动物与人类的共通之处,例如,例如,墨黑枣红驹宁愿在呆在寒冷的风雪中,也不要温暖舒适的马厩。被人类筑起围墙繁衍的的野兔,相继撞墙而死。在太阳落山时飞去追求光明的蝴蝶,最后悲剧性地死亡。这些野生动物酷爱自由,宁愿为自由而死,反映出人类天性中的血性与骨气。
◎ 动物故事象征人类的普遍困境
因此,亚森的这篇《野鸽子》,可以说是在描写人类普遍的生存状况,表现人类力图超越自身的困境、争取自由的努力。法国拉封丹的寓言诗,曾被欧洲人认为是旧制度遗留下来的“唯一民主的作品”,亚森的这篇寓言,可以称为当代维吾尔文学中最珍贵的“自由诗篇”。
那么,中共当局凭什么说这样的寓言针对中国分裂中国的呢?他们为什么要对号入座,将自己定位于残害野鸽子的可恶人类呢? 即使亚森以文学折射现实,想要借写这个寓言,反映维吾尔族人的困境与追求,这也是他的权利。今天,维吾尔族人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被迫边缘化,无法享受真正的自治权利和宗教自由,他们应该有呻吟和抗议的权利。
把这样优秀的寓言故事当作“分裂祖国”的罪证,只能说明中共当局对文学的无知和颟顸。他们不能正视问题的症结所在,不愿给维吾尔人以自由,只能凶狠地施以文字狱,以枪杆子对付笔杆子。在这种文化摧残下,维吾尔族的文艺只许歌颂共产党,或上演一些古装戏,爱情剧,体现一些表面化的民族特色。 身为少数民族作家,亚森受到非同一般的迫害。他在巴楚县法院受审判时,当局不容许他找个人律师,也不容许他的家庭成员出庭。被判刑后,也不容许他的妻儿去探监。亚森的电脑里存有大量自己创作的诗歌和小说作品,被当局搜去了。发表《野鸽子》的那个杂志也受到政治审查,那一期杂志被当局命令收回。
我因此想到亚森的两个尚年幼的孩子,一个八岁,一个不到两岁。他们在幼年时所遭遇的这一切,会在童稚的心里留下什么样的印记呢?他们会像亚森寓言中年轻的野鸽子一样,前赴后继、矢志不渝地追求他们民族的自由吗?
“我们的周围,完全被野花绿草覆盖着,没有任何的路,也没有足迹,是一望无际的广阔草原。这里是河边的一块悬崖,在这里,几千只鸽子筑窝繁殖后代。在悬崖下面流过的清清河水,给我们演奏着亲切的摇篮曲。”这是亚森笔下描绘的野鸽子的自由家园。
----------- 原载《开放》杂志2009年1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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